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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貝阿德·泰勒正在前往柏林途中,他是我們的新任駐德公使。他是個和藹可親的、天真的人,像有史以來擔任特命全權公使這個顯要官職的人一樣心情快樂。他是個詩人,寫過很多詩,他的《浮士德》英譯本是歌德的《浮士德》英譯本中最好的一個。不過,他所寫的詩,除了兩首寫得非常好以外,如今全都給忘掉了。一首是寫蘇格蘭士兵在塞瓦斯托波爾的戰壕裡唱著《安妮·勞裡》的;另一首是一位阿拉伯人對他的情人唱的極為動人的情歌。至今還沒有人收集他零星的作品,弄個紀念館。他要是還活著的話,他是很高興人們這麼做的。

  他有驚人的記憶力。有一晚,我們在甲板上散步。他說,他在小孩的時候,曾在一次競賽中,把一碼長的紙上一些他學過的離奇古怪而毫不相關的單字,只讀了兩遍便能背得一字不錯,輕易地奪得了勝利,因為別的孩子學了一個鐘頭以後,背起來誰也不能不出錯誤。這一回,他又從記憶深處回憶起這一長串單字來。泰勒說,從那一回以來,他從沒有想起過這張單子了。不過他相信,只要在心底深處挖掘半個鐘點,他准能背得出來。我們在甲板上默默地走了半小時,然後他從第一個字開始背。從這裡順順當當地背下去,一刻也沒有停頓,並且據他說,一點也沒有背錯。

  他隨身帶了個黑人男僕。這個人上船時穿著很時髦,看起來像條彩虹一般。後來卻不見了,我們有十天或十二天見不到他的影子。後來只見他走上甲板來,一副垂頭喪氣、低聲下氣的樣子,仿佛溫室外或者溫室內一朵枯萎了的花朵一般。很快,秘密揭曉了。原來他上船的第一天,海洋便把他身體的機能搞亂了。他便到船上的醫生那裡要了一服瀉藥。醫生給他十四顆大藥丸,用德語告訴他,每三小時服一顆到治癒為止。但是他不懂德語,一次把十四顆全服了,結果便發生了上面所說的情況。

  【第五十九章】

  在早年,我很喜歡佈雷特·哈特,別的人也跟我一樣,可是不久我結束了這樣的友情,別的人也跟我一樣。他保不住朋友。他不好,太不好了。他沒有感情,沒有良心。他的夫人是一個好女人、好妻子、好母親、好朋友,可是他到歐洲去做領事的時候,卻把她和他的小孩給扔在家裡,從此沒有回過家,一直到二十六年後他死的時候為止。

  他不可救藥地喜歡向人借錢,他向所有的朋友借錢。要是他償還過借款的話,那就可惜是歷史沒有記載下來。他可以隨時給人家一張借據,可是事情便到此為止了。我們在一八七八年四月十日搭船前往歐洲。在前一天晚上,人家舉行宴會歡送貝阿德·泰勒,他要搭同一艘輪船去擔任我國的駐德國公使。在這個宴會上,我遇到了一位先生,跟他結識是叫人很高興的事,我們便成了朋友,談了起來。他開始談起佈雷特·哈特,沒有多大一會兒就顯得對他頗有怨言。他對哈特的作品是那麼推崇,因此很想對哈特這個人有所瞭解。

  一熟悉便要借錢。這個人很富,便借得很爽快。哈特總是給人家借據,而且是他自己主動要這麼做,因為人家並沒有要他非如此不可。哈特在東部待了八年之久,其中有些年頭也曾借了些錢,合起來總數達三千塊之多。那個人跟我說,哈特的借據叫他很苦惱,因為他認為,哈特一定為了這些借據感到很苦惱哩。

  然後,他想出了一個他心目中的好主意。他把借據嚴嚴實實地捆了起來,在一八七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送還了哈特,作為聖誕節禮物,還附了一個條子,說明這樣做是出於兄弟般的熱情,請他俯允。第二天,哈特由郵局把這包借據退了回來,附了一封信,說他這樣做侮辱了人格,因而大為憤慨,正式宣佈永遠絕交,但是閉口不談什麼時候還錢。

  一八七〇年,哈特得意洋洋地穿越大陸後,在羅得島的紐波特這個貴族人家的滋生之地——可以說是種馬場——住了下來。那是美國式的貴族人家,也可以說是拍賣的場所,英國貴族到這裡來做交易,以換取美國姑娘和現鈔。在十二個月裡,他把一萬塊錢全花掉了,不久便離開了紐波特,還欠了屠夫、麵包師傅等人的債。他住到紐約他夫人和他的小孩那裡去了。我還要提一句,哈特住在紐波特和科赫塞特的時期,他經常參加時髦人物的宴會,而在這些宴會上,他是唯一不帶夫人的單身男客。在我們的語言裡,有些語言是粗魯的,但是我就是不知道用怎樣的粗話才能恰當地形容這種行徑的丈夫。

  當哈特在紐約住了兩三個月的時候,他曾到哈特福德來,在我們那裡住了一個晚上。他說他沒有錢,沒有前途。說他欠紐約的屠夫和麵包師傅兩百五十塊錢,他們再也不給他賒帳了。又說他房租還是欠著的,房東揚言要把他的小家庭趕到街上去。他來找我是要借兩百五十塊錢。我說,這樣只能解決屠夫和麵包師傅方面的問題。房東還會逼你,最好還是借五百塊錢吧,他就借了這筆錢。在這次來訪的其餘時間裡,他便對我們的房子、家具和內部的陳設等盡情嘲弄了一番。

  豪厄爾斯昨天(寫於一九〇七年二月四日——原編者注)還在說,哈特是他認識的人中最可愛的人,最機智的人。說他具有一種魅力,能叫人家一時間忘掉了他的下賤,他的卑鄙,他的不老實,甚至還幾乎要寬恕他。豪厄爾斯說哈特聰明機智的話是說得對的,但是他大概從沒有進一步研究一下這種聰明機智的性質。它的性質把聰明機智都糟蹋掉了。他只有小聰明,沒有多方面的才能,只知道譏刺和嘲諷。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他嘲笑的時候,哈特便顯不出才華來,並不比我們一般人更風趣。

  有一次,他寫了一個有關一個可愛的中國人的劇本——這個劇本,要是別人寫的,肯定會成功的。不過,哈特已經跟紐約的戲劇評論界結了冤,因為他經常隨隨便便指責人家,從來不說新劇本的好話,除非事前給他塞了錢。評論家們正等著他哩。他的劇本一搬上舞臺,他們便興高采烈地群起而攻之,無情地加以糟蹋,加以嘲笑。戲就失敗了。哈特認為是評論家們把這個戲搞垮的。不久,他提議由他和我兩人合作寫一個戲,我們每人介紹幾個角色,把它們寫好。他到哈特福德來,在我們那裡住了兩個星期。他這個人,在信譽完全喪失,錢用得光光,餓狼來到門口以前,總是不肯做一點兒事。只有捱到了那個時辰,他才肯坐下來好好工作——還是指暫時性的救濟到手以前——而且幹得比我所見到的任何人還要刻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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