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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威爾·鮑恩害了麻疹,病很重。我心想,不妨到他那裡去,傳染上。我從前門進了屋子,偷偷溜過房間、客廳,注意著不給人家發現。後來終於來到了二樓後邊威爾的臥室,人不知鬼不覺地溜了進去。不過,我的勝利只能到此為止。一會兒工夫,他媽媽當場把我抓住,把我拽出了屋子,還給我一頓臭駡,把我趕走了。她嚇成那樣,連話也幾乎說不出來,臉也發白了。我認識到,下一回務必幹得更好些。後來我果然幹得不錯。我先在屋子後邊的巷子裡閒逛,從柵欄的縫眼裡張望。後來確信情況有利,我便從後院溜進去,從後門上樓進了臥室,上了威爾·鮑恩的床,倒是沒有給旁人發覺。我記不得在床上睡了多久。我只記得,作為玩耍來說,威爾·鮑恩對我沒有多大價值。因為他病得太厲害了,甚至沒有注意到我正睡在他床上。我聽見他媽媽走過來,就把腦袋蒙了起來。不過,這個辦法還是失敗了。當時正值盛夏時節——那條被單很薄,誰都看得清下面是兩個人。這樣沒過多久,鮑恩太太把我從床上拽了起來,親自把我送回家,一手緊緊抓住我的衣領子,毫不放鬆,直到她把我交到我媽媽的手裡為止,同時少不了訴說一番她對這樣一個孩子的看法。

  結果引起了一場嚴重的麻疹病,把我帶到了鬼門關。害得我對任何事都不再有什麼興趣,而且全然沒有什麼興趣——這是個最平靜、最安寧、最甜美、最可愛、最迷人的境界啊。我生平再也沒有享受到像我垂死那一次享受到的那種滋味。當時,我實際上快死了。人家已經說過這個話,而且已經通知全家圍在床邊,送我上西天。全家人一個個我都看得很清楚。我的視覺一點也沒有出差錯。他們都在哭泣,不過我倒是無動於衷。我只是朦朦朧朧地感到一點兒興趣,這僅僅因為我成了當時傾訴感情的主要對象,因而我感到高興,感到得意。

  後來坎甯安醫生判定,對我這個病人,他已經無能為力。他便把一袋袋發燙的灰撒滿我的全身。撒在我胸膛上,撒在我手腕上,撒在我膝蓋上。就這樣,叫他大吃一驚——然而,對我來說,無疑是非常遺憾的——他把我拖回了這個世界,使我又活過來了。

  【第十六章】

  最近有一天(寫於一九〇六年七月三十日——原編者注),偶然講起了一件事使我想起了我早年的一位心上人。我現在就講講她。我有四十八年沒有見到她了,不過這沒有什麼。我發現,我記起她時印象還非常鮮明,我對她還是很感興趣,雖說我和她之間有很長一段時間純然沒有什麼來往。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十五歲。那是夏天,她從聖路易沿密西西比河下行往新奧爾良去,到一個親戚家去作客。此人是「約翰·傑·羅號」輪船上的領港。這條船上的職員我很熟,因為我在這條船上的駕駛室裡做過一個時期舵手。那是條貨船。沒有獲准載客,不過船上總是有一打左右的人。他們有特權搭那條船,他們既沒有登記,也不付船錢。他們是船長的客人。要是他們遇到什麼災難的話,誰也不用對他們負什麼責任。

  這是條可愛的拖輪,下甲板非常寬敞——是月夜跳舞、白天狂歡最理想的場所,事實上也經常舉行這類活動。這是條懶洋洋的迷人的一條船,也是這個星球上最慢的一條船。停泊的時候,它甚至連一個小島也停靠不上去。下水的時候,它根本不能超過流水的速度。不過它畢竟是一條可愛的輪船。船長馬克·利文沃思是個巨人,為人殷勤、和氣,這本是巨人的氣派。他的兄弟澤布又是一個巨人,稟性和他一樣,笑起來從維克斯堡到內布拉斯加都能聽到。他是個領港,貝克·喬利也是個領港。

  喬利長得非常漂亮,非常優雅,非常聰明,愛交朋友——一副好性格——氣派像個公爵。如果這說得太重,那麼可以說像個子爵。貝克·喬利是個讓人看起來覺得很美的人物。不過如今可不同了。我四年前看到過地,頭髮已經花白,稀稀拉拉的;加上那兩副面頰和瀑布形的下巴頦,總的看起來,活像一隻貯氣桶。

  辦事員、大副、事務長以及「約翰·傑·羅號」船上大大小小的職員,都是心腸質樸的人,心中洋溢著友情與仁愛。他們都是在印第安納州內地農莊上長大的,把農莊上樸素的習慣和質量帶到了這條輪船上,並且形成了風氣。這條船航行的時候,簡直不像是一條輪船。人們仿佛根本不是在一條輪船上,而是在一處農莊上閒逛。世界上再也想像不出有比這裡更快樂的地方了。

  在我提到的那個年月,我已經從「約翰·傑·羅號」的天堂裡掉了下來,正在給布朗掌舵,是在「賓夕法尼亞號」快班客輪上。這條船不久就爆炸了,我的兄弟亨利也送了命。在一次值得紀念的航行中,「賓夕法尼亞號」抵達新奧爾良。在拋錨的時候,我發現船尾碰到了「約翰·傑·羅號」的前甲板。我走到船尾,爬上了女艙的欄杆,從這裡跳上「羅號」,落在它寬敞的下甲板上。這就像闊別以後又回到了農莊上的老家裡。跟利文沃思兄弟以及水上墾區鄉巴佬這可愛的大家庭的其他人見面、握手,對我來說還是那麼高興,仿佛他們都是我的親骨肉一般。船上照例有一打旅客,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並且照例他們在「約翰·傑·羅號」上農民們的影響下,都是些熱誠可愛的人。就在這群人當中映入我眼簾而令人銷魂的,是我上面講到的一位姑娘——從密蘇裡州內地遙遠的地方來的,我一見就鍾情的心上人——一位坦率、單純、活潑迷人的女郎,她以前還從來沒有出過門,現在把他們那個大草原上的芳香帶到這遙遠的地方來了。

  我想,其餘的事,我幾句話就可以說完的。其後三天,在我們醒著的時間裡,我離這個女孩的胳膊肘不到四英吋。後來,事情突然中斷了。澤布·利文沃思向船尾飛奔而來,一邊高聲吼叫:「賓夕法尼亞號,往後開啦。」我拼命跑,跑到那個寬敞的下甲板時,「賓夕法尼亞號」正往船尾那邊滑過去。我縱身一跳,剛搭上,再差一點兒就不行了。我的腳趾蹬著擋板,手指頭鉤住了擋板欄杆,舵手一把抓住我,把我拽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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