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克·吐溫 > 苦行記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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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穿著內衣就跳下車去,車夫將一把韁繩甩在地上,滿足地打了個哈欠,伸伸四肢,脫掉鹿皮手套,尊嚴高貴得叫人難以忍受——絲毫也不理會那五六個粗俗不堪的、半開化的驛站看守和馬倌們七嘴八舌的請安問好,卑躬屈膝的阿諛奉承和討好賣乖的周到服務。他們敏捷地把馬卸下,再從馬廄裡牽出新馬換上。那時,在馬車夫的眼裡,驛站看守和馬倌是呱呱叫的低級動物,很有用,世界上也少不得,但卻不是他那種有身份的人值得一顧的。相反,在後者的心目中,驛車車夫是偉大顯赫的英雄豪傑,天之驕子,人民的驕傲,民族的希望。他們對他講話時,溫馴地接受他的傲慢的沉默,以為這是大偉人自然而得體的風度,而當他一開口,大家一齊品味他話語(車夫從來不恩賜某人一句話,但對馬廄、馬匹、周圍的鄉村以及下手馬倌們卻慷慨得要命);如果他肯滑稽地辱駡哪個馬倌一頓,這個馬倌就可以幸福一天了。每當馬車開到驛站時,如果車夫肯用這種齷齪的字眼對他的聽眾開個玩笑——哪怕象山丘一樣粗糙,荒唐,自相矛盾——這些賤人們也會拍著屁股大聲歡呼,賭咒發誓說這是他們一輩子聽到的最有趣的俏皮話。每當車夫要一盆水或一瓢水,或是要點個煙,他們就會飛也似地跑去跑來。但倘若哪位旅客忘乎所以,想沾點光,立即就會受到侮辱,這種侮辱是他們從車夫那裡照搬下來的——記住,車夫對馬倌和旅客是同等蔑視的。 馬倌和驛站看守對真正的實權派押車只不過客客氣氣,而車夫才是他們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人物。當車夫高高坐在車上,故作慎重地,慢騰騰地戴手套,一個幸運的馬倌高高舉起韁繩,耐心地等待他接過手去,他們是多麼崇敬地仰視著他喲!當他啪的一聲揮動長鞭,馬兒飛馳而去的時候,他們又是怎樣用讚歎的歡呼向他轟擊喲!。 驛站的房屋就是幾間長型的矮屋,用太陽曬乾的土坯壘成,土坯間沒加泥灰(西班牙人把這種土坯叫做「阿多比斯」,美國人簡稱「多比斯」)。屋頂幾乎是平的,先鋪上茅草,再抹上草泥或墊上一層厚厚的土,上面長著相當茂密的雜草。我們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家人的庭院開闢在房頂上。這種土坯房屋包括車房,可關十二至十五匹馬的馬廄和一間供應旅客的飯堂,飯堂裡還放有驛站看守和一兩個馬倌的小床。你的手肘可以放在屋簷上,進門時得彎腰屈背,提防著腦袋吃苦。窗子是個大方洞,足夠爬進一個壯漢,沒有裝玻璃。屋內沒鋪地板,地面卻搞得結實硬邦。沒有壘火爐,但有個燒火的地方,這就解決了一切問題。既沒有木架,也沒有碗櫃,也沒有壁櫥。角落裡放著一袋打開的麵粉,挨著麵粉袋擱著一對黑黝黝的、已經很用了一些年月的咖啡罐,一把錫茶壺,一小袋鹽和一塊熏豬肉。 驛站看守住的那間小屋,門前的地上放有一個鐵皮洗臉盆。旁邊放著一桶水和一條黃橙橙的肥皂,屋簷上還吊著一件破舊的藍色羊毛衫,真有意思——但這東西是驛站看守的專用毛巾,這個集團中只有兩個人有膽子享受——車夫和押車。不過押車不會用,因為不體面;車夫不願用,因為他不願意抬舉驛站看守。我們有毛巾,是放在旅行袋裡的;它們也許給放在索多姆和戈摩拉完全一樣。我們(還有押車)用自己的手帕,而車夫則用他的燈籠褲和袖子。緊靠著門,釘著個老式小鏡框,它的一個角上還殘留著兩片玻璃,你往裡一看,鏡子裡就會出現一個滑稽的雙鏡頭的人像,腦袋的上半和下半相隔兩英寸遠。鏡框下用繩子吊著半把梳子——但是如果要我選擇去死或者去描述這個老掉牙的家什的話,我相信我肯定寧願去要一副棺材。它是以掃和參孫傳下來的,上面有從那時起歷代積存下來的頭髮——還有一種不乾淨的東西。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靠著三四支步槍和滑膛槍,還有些火藥筒和子彈袋。驛站看守們穿的是手工編織的粗布褲子,褲子屁股上和大腿內側還縫上大塊的鹿皮,便於跪著幹活和騎馬——這樣,褲子就成了一半是晦暗的藍色,一半是黃色,說不出的奇形怪狀。褲腳塞進長統靴裡,靴跟上裝有大號西班牙馬刺、每走一步,上面的小鐵墜和鐵鍊就叮噹作響。 那車夫長著滿臉大鬍子,帶頂破草帽,穿件藍色羊毛衫,沒有吊褲帶,沒有穿背心,也沒有穿外衣——腰帶上吊著個皮套子,裡面裝著把長長的「海軍左輪」(它原來是掛在右邊的,給甩到了前面)。靴筒裡伸出一把角把長獵刀。茅屋裡的家俱既不豪華也沒有幾樣,沒看見有安樂椅和沙發,也許從來就沒有過,但代替它們的是兩個三隻腳的凳子,一根四英尺長的松木長條凳,還有兩個空燭臺。桌子是一塊油膩膩的木板,安在高蹺似的四根木棒上。沒有送來餐巾和桌布,看樣子他們也不打算去找。每個座位前放一個盡是缺口的錫鑞盤,一副刀叉,車夫面前放著一個見過世面的奶油色碟子,當然是這位爵爺坐上首。另有一樣孤傲的餐具儘管在不幸中也閃現著動人的光輝,那是只白銅調味盒,歪歪斜斜,鏽跡斑斑,但它是那樣鶴立雞群,令人想起被流放到野蠻人中的衣衫襤褸的國王。它昔日的高貴,甚至在這默默無聞的處境中也擁有壓倒一切的尊嚴。只有一個醬油瓶,是個沒有蓋子,蠅屎狼藉,斷了脖子的東西,裡面裝有兩英寸高的醋,上面漂著十多個四腳朝天的蒼蠅,似乎在為自己不幸的命運而悔恨。 驛站看守端出一盤上周的麵包,其形狀和大小就象舊時的奶酪,他切下一些麵包片,象尼可爾松街上鋪的路磚一樣厚,但沒有那樣硬。 他為每人切下一片熏肉,但只有那些閱歷豐富的老手才敢吃下去,因為這是美國不願拿去喂塹壕裡的士兵的那種該死的處理熏肉。驛車公司把這種便宜貨買來作為乘客和雇員的糧食。我們有可能在前面的大平原上碰上這種該死的軍用熏肉,而不應該是在這個歇腳的地方,但是,我們的確碰上了,這是無可置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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