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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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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柯爾尼科夫默默地拿了幾頁德文論文,拿了三個盧布,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出去。拉祖米欣驚訝地目送著他。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來到了第一條街道上了,卻突然轉身回去,又上樓去找拉祖米欣,把那兒頁德文原著和三個盧布都放到桌子上,又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你是發酒瘋,還是怎麼了!」終於大發脾氣的拉祖米欣高聲叫喊起來。「你幹嗎要演滑稽戲!連我都讓你給搞糊塗了……見鬼,你幹嗎回來?」 「翻譯……我不需要……」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在下樓梯的時候,含糊不清地說。 「那麼你需要什麼呢?」拉祖米欣從樓上大聲嚷。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默默地往下走。 「喂,你!你住在哪裡?」 沒有回答。 「哼,那麼你見—鬼去吧!……」 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到了街上。在尼古拉耶夫斯基橋上,由於遇到一件對他來說極不愉快的事,他又一次完全清醒過來。一輛四輪馬車上的車夫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因為他險些兒沒讓馬給踩死,雖然車夫對他叫喊了三、四次,可他根本就沒聽見。這一鞭子打得他冒起火來,趕快跳到了欄杆邊(不知為什麼他在橋當中走,而那裡是車行道,人不能在那裡走),氣得把牙齒咬得喀喀地響。當然啦,周圍爆發了一陣哄笑聲。 「該打!」 「是個騙子。」 「當然是假裝喝醉了,故意要往車輪底下鑽;你卻要對他負責。」 「他們就是幹這一行的,老兄,你們就是幹這一行的……」 但是就在這時,就在他站在欄杆邊,一直還在茫然而又憤怒地目送著漸漸遠去的四輪馬車,揉著背部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有人往他手裡塞錢。他一看,原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商人太太,包著頭巾,穿一雙山羊皮皮鞋,還有一個戴著帽子、打著綠傘的姑娘和她在一起,大概是她女兒。「看在耶穌份上,收下吧,先生。」他接過了錢,她們從一旁過去了。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錢幣。看他的衣服和他的樣子,她們很可能把他當成了乞丐,當成了經常在街上討錢的叫化子,而他得到這二十戈比,大概是多虧了挨的那一鞭子,正是這一鞭子使她們產生了惻隱之心。 他把這二十戈比攥在手裡,走了十來步,轉過臉去對著涅瓦河,面對皇宮①那個方向。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影,河水幾乎是蔚藍的,在涅瓦河裡,這是很少見的。大教堂的圓頂光彩四射,無論站在哪裡看它,都不像從橋上離鐘樓二十來步遠的這兒看得這樣清楚,透過純淨的空氣,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圓頂上的種種裝飾。鞭打的疼痛消失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忘記了挨打的事;一個令人不安、還不十分明確的想法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站在那兒,好長時間凝神遠眺;這地方他特別熟悉。 -------- ①指冬宮。 以前他去大學上課的時候,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時候,——也許有百來次,他停下來,正是站在這個地方,凝神注視著這的確是輝煌壯麗的景色,而且幾乎每次都為一種模模糊糊的、他無法解釋的印象感到驚訝。這壯麗的景色仿佛寒氣逼人,總是會使他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淒涼感覺;對他來說,這華麗的畫面寂靜、荒涼,令人心情頹喪……每次他都對自己這種憂鬱和難以解釋的印象覺得奇怪,由於不相信自己能作出滿意的解釋,於是就把解開這不解之謎的任務推遲到未來。現在他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了自己從前的這些問題和困惑,而且覺得,現在他想起這些來並不是偶然的。現在他恰好站在從前站著的那個地方,仿佛當真認為現在可以像從前一樣思考那些同樣的問題,對以前,……還完全是不久前感興趣的那些論題和畫面同樣很感興趣,單是這一點就讓他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議了。 他甚至幾乎覺得有點兒好笑,而同時又感到壓抑,壓得胸部都覺得疼痛。他好像覺得,這全部過去,這些以前的想法,以前的任務,以前的印象,還有這全部景色,以及他自己,一切、一切……全都在下面,在他腳下隱約可見的,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方。似乎他已離地飛升,不知往什麼地方飛去,一切都從他眼中消失了……他用手做了個不由自主的動作,突然感覺到了拳頭裡攥著的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幣。他鬆開手,凝神看了看那枚錢幣,一揮手把它扔進水裡;然後轉身回家。他覺得,這時他好像是用剪刀把他與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斷了。 他回到家裡,已經是傍晚時分,這麼說,他一共走了六個鐘頭。他是從哪裡回來,又是怎樣回來的,這些他什麼也不記得。他脫掉衣服,像一匹給趕得筋疲力盡的馬,渾身發抖,躺到沙發上,拉過大衣蓋在身上,立刻昏昏沉沉進入夢鄉…… 天色已經完全昏暗的時候,他被一陣可怕的叫喊聲驚醒了。天哪,這喊聲多麼嚇人!這樣的號哭和哀號,這樣的咬牙切齒、眼淚、毒打和咒駡,這樣一些極不正常的聲音,他還從未聽過,從未見過。他不能想像會有這樣殘暴的行為和這樣的狂怒。他驚恐地欠起身來,坐到自己床上,一直呆呆地一動不動,痛苦萬分。但打架、號哭和咒駡卻越來越凶了。使他極為驚訝的是,他突然聽出了女房東的聲音。她哀號、尖叫,數數落落地邊哭邊嚷,匆忙而又急促地述說著,以致無法聽清,女房東在哀求什麼,——當然是哀求人家別再打她,因為有人正在樓梯上毫不留情地毒打她。 由於憤恨和氣得發狂,打人的人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可怕,已經只聽到嘶啞的叫喊,不過打人的人還是在說什麼,說得也很快,聽不清楚,急急匆匆,上氣不接下氣。突然拉斯柯爾尼科夫像片樹葉樣簌簌發抖了:他聽出了這個聲音;這是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的聲音。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在這裡,而且在打女房東!他用腳踢她,把她的頭用力往樓梯上撞,——這是很顯然的,從響聲,從哭聲,從毆打的聲音上都可以聽得出來!這是怎麼回事,天翻地覆了嗎?可以聽到,每層樓、每道樓梯上都擠滿了人,聽到人們的說話聲,驚呼聲,許多人上樓來,敲門,砰砰啪啪的開門關門聲,大家都跑到一起來了。「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這怎麼可能呢!」他反復說,並且認真地想,他准是完全瘋了。可是,不,他聽得太清楚了!……這麼說,既然如此,他們馬上就要到他這兒來了,「因為……沒錯兒,全是為了那樁事……由於昨天的……上帝啊!」 他想扣上門鉤,可是手抬不起來……再說,也沒有用!恐懼像冰一樣包圍了他的心,使他痛苦異常,仿佛把他給凍僵了……不過,這陣持續了足有十來分鐘的吵鬧聲終於漸漸平靜下來了。女房東還在呻吟,還在哼,伊利亞·彼特羅維奇一直還在嚇唬她,罵她……不過,好像他也終於安靜下來了;喏,已經聽不到聲音了;「莫非他走了嗎!上帝啊!」對,女房東也走了,她一直還在呻吟,還在哭……聽,她的房門也砰地一聲關上了……人群也散了,下樓回各人的房間裡去了,——他們歎息著,爭論著,互相呼喚著,有時提高聲音,像是在叫喊,有時壓低聲音,好似竊竊私語。想必有很多人;幾乎整幢房子裡的人都跑來了。「不過,天哪,難道這是可能的嗎!而且為什麼,他為什麼到這兒來呢!」 拉斯柯爾尼科夫渾身癱軟無力地倒到沙發上,可是已經不能合眼了;他十分痛苦地躺了約摸半個鐘頭,感到極端恐懼,簡直無法忍受,這樣的痛苦和恐懼,以前他還從未經受過。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他的小屋:娜斯塔西婭拿著蠟燭、端著一盤湯走了進來。她仔細看了看他,看清他沒有睡覺,於是把蠟燭放到桌子上,把拿來的東西一一擺了出來:麵包、鹽、盤子、調羹。 「你大概從昨兒個就沒吃東西了。在外面轉悠了整整一天,人卻在發燒。」 「娜斯塔西婭……為什麼要打女房東啊?」 她留心瞅了瞅他。 「誰打女房東了?」 「剛才…………半個鐘頭以前,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警察分局的副局長,在樓梯上……他為什麼這樣毒打她?還有……他來幹什麼?……」 娜斯塔西婭一聲不響,皺起眉頭,細細打量著他,這樣看了好久。這樣細細打量他,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害怕。 「娜斯塔西婭,你為什麼不說話?」最後,他聲音微弱地、怯生生地說。 「這是血,」她終於輕輕地回答,仿佛自言自語。 「血!……什麼血?……」他含糊不清地說,臉色煞白,並且往牆那邊躲開一些。娜斯塔西婭繼續默默地瞅著他。 「誰也沒打女房東,」她又用嚴厲和堅定的聲音說。他看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親耳聽到的……我沒睡,……我在坐著,」他更加忐忑不安地說。「我聽了很久……副局長來了……大家都跑到樓梯上來了,從所有住房裡……」 「誰也沒來過。這是你身上的血在叫喊。血沒處流的時候,就會凝成血塊,於是就會好像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你要吃點兒東西嗎?」 他沒回答。娜斯塔西婭一直站在他身邊,凝神注視著他,沒有走。 「給我點兒水喝……娜斯塔西尤什卡。」 她下去了,兩分鐘後,用一個帶把的白瓷杯端了一杯水回來;他已經記不得以後的事了。他只記得,他喝了一口冷水,把杯裡的水都灑到了胸膛上。以後就失去了知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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