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性格溫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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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Ⅰ 我是什麼人,她又是什麼人 ……你看,現在她還在這裡,一切都很好:我可以隔一分把鐘走過去看看;可是明天人們把她一抬走,我一個人怎麼辦呢?她現在躺在由兩張折疊式的方桌拼在一起的桌子上,躺在大廳裡,可明天就會弄來一副棺材,那是用雪白、雪白的那不勒斯綢襯著的,不過,我不想講這個……我一直在走來走去,想給自己解釋清楚這件事。自從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以來,已經過了六個鐘頭,但是思想還是不能集中到一點上。問題出在我老是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事情就是這樣的。我不過是按先後次序(好一個次序!)講出來罷了。先生們,我根本不是文學家,這一點你們也看得出,不過,管它呢,我按我的理解來講就是了。我全明白,我全部的可怕處也就在這裡! 如果您想知道,也就是說如果從頭說起來,那麼很簡單,她當時是到我這裡來當東西,以便償付《呼聲》①報的廣告費,廣告的內容說是某家庭教師同意出外教書,登門上課等等。 -------- ①自由主義的政治、文學日報,出版於一八六三年,一八八四年停辦。 這是最初的情況,當然我就沒有看出她與其他人有什麼區別:她像其他人一樣常來,來了又走了。可後來我就開始注意她了。她長得那麼苗條,頭髮淺黃,中等個子;同我在一起時,她總是顯得有點笨拙,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我想她對所有的陌生人都是那個樣子,當然,我在她眼中也跟別的人一樣,這是說,如果不把我當作當鋪老闆,而當作一般人的話。)不過,她每次來一拿到錢,馬上轉身就走,而且總是一句話也不說。其他人為了多要點錢,總是爭呀,求呀,同你討價還價的。可這個女人不同,你給多少,她拿多少……我好像,我老是顛三倒四,糾纏不清……對了,首先令我感到吃驚的,是她拿來典當的東西:銀質鍍金的耳環,頂頂蹩腳的嵌有頭像的圓形頸飾——都是一些隻值二十戈比的東西。她自己也知道,這些東西不值幾個錢,但從她的臉色來看,我看出這些東西是她的寶貝。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東西確實是她父母留下的全部遺產。只有一次,我忍不住對著她的東西笑了一下。您知道嗎,我是從不允許自己這麼放肆的,我對待顧客,口氣總是客客氣氣的:既有禮貌,又非常嚴肅,說話是很少的。「嚴肅、嚴肅,第三還是嚴肅。」但她突然拿來了一件舊兔皮女短襖殘片(真是名副其實的殘片),我忍不住突然對她說了些類似於諷刺的尖刻話。天啦,她可生了大氣啦!她的一雙眼睛,又大又藍,善於沉思,現在可像著了火似的!但她一句話也沒說,象起她的「殘片」就走了出去。就在這時我第一次·特·別注意她,而且對她有了一點此類的想法,也就是覺得她有點特別。對了,我還記得一個印象,如果您願意聽的話,那是最主要的印象,能說明一切的印象:就是她非常年輕,年輕得好像只有十四歲。實際上她當時已經離十六歲只差三個月。不過,我想說的並不是這一點,能說明一切的東西也不是這些。第二天她又來了。我後來打聽到她帶著那件女皮襖到過多勃羅恩拉沃夫和莫澤爾兩家當鋪,但是他們除開金子以外,什麼也不接,甚至連話都懶得說。有一次我接了她一塊玉石(也是很不好的),後來我仔細一琢磨,不禁大吃一驚:我本來也是除開金銀以外,什麼也不當的,可我卻接了她的一塊玉石。這是我當時對她的第二個想法。這一點我現在還清楚記得。 這一次,也就是從莫澤爾那裡回來的那一次,她帶來了一個琥珀煙嘴——那玩意兒還不錯,喜歡它的人或許是有的,不過在我們這兒還是一文不值,因為我們只要金子。因為她是在昨天出了亂子之後來的,所以我接待她很嚴肅。我的嚴肅就是乾巴。但是交給她兩個盧布以後,我終於忍不住了,似乎帶了一點憤怒地對她說了一句:「你知道,我只是·為·了·您才這麼幹呢,您的這種東西莫澤爾是不會收的。」·為·了·您這個詞我特別作了強調,正是使它具備·某·種·含·義。我的樣子是難看的。聽了這個「為了您」之後,她又發火了,但沒作聲,也沒把錢扔掉,而是收起來了——人窮嘛!可她的火發的可大啊!我明白,我刺痛了她的心。她剛一走出去,我突然問我自己:難道這場對她的勝利能值兩個盧布嗎?嘿、嘿、嘿!我記得正是這個問題我提了兩次:「值得嗎?值得嗎?」我笑著對這個問題在內心裡作了肯定的回答。當時我還很得意。但是這並不是一個很壞的感覺:我是故意的,有目的的。我想考驗考驗她,因為我突然萌發了一些盤算她的念頭。這是關於她的第三個特別的想法。 ……好啦,從那以後,一切就開始啦。當然羅,我馬上想方設法從旁詳細打聽她的一切情況,並且帶著特別焦急的心情,等待她的到來。你知道,我已經預感到,她很快就會來。她一來我就特別客氣地同她進行友好的交談。你知道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有風度。嗯,我這時馬上就猜到了:她心地善良,性格溫和。心地善良而又性格溫和的人反抗是不會很久的,雖然根本不會向人敞開心扉,但也決不會回避與人交談的:回答非常簡短,但回答總會有的,如果您自己不感到疲倦又需要他說話的話,時間越久,他的話就會越說越多。當然,她當時並沒有向我解釋什麼。關於《呼聲》報和其他的事情,都是我後來打聽到的。她當時正在竭盡全力登廣告,起初自然是高傲的:「某家庭女教師同意出外任教,條件函告」,可後來就「什麼事都同意幹,包括教課、陪人、管理家務、看護病人,而且擅長縫紉」等等。都是人所共知的那一套!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用各種不同的手法添加到廣告上去的,最後,到了絕望的時候,甚至提出:「不需薪水,只圖飯食」。不,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找到工作!當時,我決定最後試她一次:我忽然拿起一份當天的《呼聲》報,給她看一則廣告:「某青年女子,父母雙亡,謀求少兒家庭女教師之職務,特別願意供職于中年以上的鰥夫之家。並願協助料理家務。」 「您看,這女子今天早晨發廣告,到傍晚准能找到工作。做廣告嘛,就得這麼寫!」 她又發火了,兩眼冒出了火星,背轉身子,馬上就走掉了。我感到很高興!不過我當時已經感到很有把握,一點也不耽心,因為煙嘴是誰也不會變當的。而她的煙斗嘴又已經當出去了。果然,第三天她來了,臉色是那麼蒼白,心情是那麼激動——我明白她家裡一定是出什麼事了,事情確實如此。我馬上來說明到底出了什麼事,不過現在我只想提起我當時突然給她出了一個好主意,使得我在她心目中提高了威信。我突然出現了一個這樣的想法。事情是她帶來了這個聖像(她是下了狠心才拿來的)……啊呀,您聽聽吧!您聽聽吧!現在才開始,可我老是丟三拉四,把一切都搞亂了……問題是我現在什麼都想記起來,每一個細節,每一件小事都記起來。我總想把思想集中到一點上,但是我又做不到,而這些小事,小事又都…… 那是一個聖母像。聖母帶著一個嬰兒,是一個常用的古老的家用聖像,帶有鍍金的銀質服飾,大概值六七個盧布吧。我發現這尊聖像,她看得很重,她原封不動地把整個聖像都當了,服飾都沒有脫下。我對她說,最好把服飾脫下當了,把聖像拿走,要不聖像總覺得有點那個。 「難道有人禁止您收受聖像嗎?」 「不,倒不是有人禁止,而是,也許,您自己……」 「好吧,您就把服飾脫下吧!」 「您知道嗎,我是不會脫下的,我要把它放到神龕裡,」我想了一下以後說道,「和別的聖像一起,放到神燈底下(自從我開這個當鋪以來,神燈就一直是點著的),您就乾脆拿十盧布去吧。」 「我不要十盧布,給我五盧布吧,我是一定要贖回去的。」 「您不要十盧布?這尊聖像值這麼多呢。」我發現她的小眼睛又亮了一下之後,補充說了這麼一句。她沒有說話。我給了她五盧布。 「您不要瞧不起人,我自己也受過這些煎熬,甚至還要壞呢,如果您現在看見我在幹這個行當……那是因為我經受了這一切之後……」 「您是在向社會進行報復嗎?是嗎?」她突然帶著相當挖苦的嘲笑,打斷我的話,不過她的嘲諷之中有許多天真無邪的東西(也就是說裡面包含著許多一般的東西,因為她當時根本沒有把我和別的人區分開來,所以她說這些話,並無惡意)。「啊哈!」我心中一想,「你原來是這樣的人,性格暴露出來了,完全是一個屬新派的人物。」 「您看見了吧,」我馬上半開玩笑半神秘地說道,「我是那個想作惡卻在行善的那個整體的一部分①……」 -------- ①參見歌德的《浮士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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