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普羅哈爾欽先生 | 上頁 下頁


  明天、後天還要多談大姑的情況,就是十天以後也要順便談到她的貧困,免得同事們忘卻。這樣決定以後,他發現安德列·葉菲莫維奇,也就是那個小個子,永遠沉默不語的禿頭,他在機關辦公的地方與謝苗·伊凡諾維奇坐的地方,相隔整整三間房,二十年裡沒同他說過一句話,現在也站在樓梯上數自己的銀盧布。他晃晃腦袋對謝苗·伊凡諾維奇說:「錢嘛,沒錢連稀飯也沒有得吃的!」他一邊下樓一邊嚴肅地這麼補充了一句,等走到臺階上,又帶總結性地說,「先生,可是我得養著七口人哪!」這時,這個禿頂的小個子大概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他像是一條幻影在遊動,完全不是像現實中的人在走動和說話。他比劃了一下離地一尺一寸①的高度,朝下面把手一揮,然後喃喃地說,他家大兒子正在上中學,隨後就憤怒地瞪了謝苗·伊凡諾維奇一眼。似乎他有七口人吃飯,倒是普羅哈爾欽先生的過錯。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扣,幾乎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後將大衣一抖,往右一拐就走得不見蹤影了。

  謝苗·伊凡諾維奇非常驚慌,雖然他確信對那人一家七口不負任何責任,可是事實上的結果卻似乎偏偏不怨別人,全怪他謝苗·伊凡諾維奇。他心一慌,拔腿就跑,因為他覺得那位禿頂的先生,馬上會轉身回來,把他追上,仗著他七口人無可爭辯的優勢,完全不顧謝苗·伊凡諾維奇要承擔贍養大姑子的義務,想用搜身的辦法,把他的全部薪水搶去。普羅哈爾欽先生跑呀,跑呀,一個勁兒跑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和他一起奔跑的還有許多許多的人,他們穿著自己緊身的燕尾服,屁股後面的口袋裡,薪金在叮噹作響,最後,所有的人都跑起來了,消防龍頭都打開了,花花的水流噴射出來,人潮幾乎是用肩背把他擠到了他上次和要飯的酒鬼一起到過的那塊發生火災的地方。酒鬼,換句話說就是齊莫維金先生早已到了那裡。他見到謝苗·伊凡諾維奇就趕緊忙乎起來。立即抓住他的手,把他帶向人群最稠密的地方。就像那次當真發生火災的情景一樣,他們四周黑壓壓的人群嚷呀、叫呀,把噴泉河上兩座橋樑之間的沿河大街和附近的大街小巷,全都擠得水泄不通。也像當時那樣,謝苗·伊凡諾維奇和酒鬼一起被擠出了一道籬巴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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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指的是俄尺俄寸。一俄尺=16俄寸=0·71米

  在一個堆滿木柴的大院子裡,他們像被鉗子夾住似的,完全動彈不得。那座院子裡擠滿了觀眾,有的來自各條街道,有的來自舊貨市場,有的來自附近的房屋,酒館與飯店。謝苗·伊凡諾維奇這時所見到和感到的一切,與當時完全相同。在發燒和昏迷的漩渦中,各種不同的奇怪面孔,開始在他面前不斷閃現出來。其中有幾張面孔,他依稀記得。有一個曾經給大家留下過很深的印象。那位先生身高一俄丈①,留著一俄尺①長的鬍子,失火時正好站在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背後,給他鼓勁加油。當時我們的主人公確實也感到非常興奮,開始拚命跺腳,好像想用這種方式給英勇的救火工作鼓勁,而這一工作的盛況,他從高處看得一清二楚。另一個就是一拳將我們的主人公打到另一堵籬笆邊的粗壯青年小夥子。當時那小子正要爬過籬笆,也許是要去救什麼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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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俄丈等於2.134米,一俄尺等於0.71米。

  謝苗·伊凡諾維奇面前還閃出一個老頭子的身影。他臉色灰黃,穿一件破舊的棉大褂,腰間不知道用什麼東西束著的。他本來是起火前從家裡出來,上小店去給自己的一名房客買煙草和麵包乾的,現在手裡提著一個牛奶壺和四分之一俄斤①的煙葉,正穿過人群往家走。他在家的妻子和一個小女兒,和藏在羽毛褥子底下一個小角落裡的三十個盧布零五十個戈比,都正在受到大火的吞沒。但是,謝苗·伊凡諾維奇看得最清楚的還是他在病中多次夢見過的那個罪孽深重的苦命女人。

  現在出現在他腦海中的那個女人的模樣,與當時完全相同:穿一雙破舊的樹皮鞋,柱一根拐杖,背後背著一隻草織的背包,一身衣服,破爛不堪。她揮舞拐杖,揮動兩手,大喊大叫,叫的聲音比消防人員和圍觀群眾的還要大,說她親生的兒女把她從什麼地方趕了出來,而且還搶走了她所有的兩個五戈比的銅幣。孩子和銅幣,銅幣和孩子老在她的舌頭上轉來轉去,還說了一大串誰也聽不明白的毫無意義的話。大家花了好大的力量,想法設方去弄懂她的話,但結果毫無所獲,只好走開。她卻並不死心,老是叫呀,吼呀,拚命揮動兩手,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眼前出現的大火(她是被人們從大街上擠到這起火現場的),沒有注意她身旁的人群,既沒有注意到別人發生的不幸,甚至沒有注意到那些燃燒著的木頭和火星已經開始濺到站在她身旁的人們身上。最後,普羅哈爾欽先生感到,一種恐怖感正開始朝他襲來,因為他已清楚地看到,所有這一切似乎都不是無緣無故發生的,決不會輕輕地饒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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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俄斤等於409.5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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