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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五


  說到這裡,從大廳的許多角落裡發出了熱烈的掌聲,但費丘科維奇卻甚至連連地擺著手,似乎懇求大家不要打斷話頭,讓他說完。全場立刻寂靜下來。演說家繼續說下去:

  「諸位陪審員,你們以為我們的孩子們,就是在已成為青年,開始懂得思考的時候,也還會不去想這類問題麼?不,這是決不可能的,我們也不應該要求他們作這種不可能的克制!眼前擺著一個不值得敬重的父親,特別在和別個年歲相同的孩子們的值得敬重的父親相比較的時候,自然而然會在這個青年人的頭腦裡引起種種痛苦的疑問。對於這些疑問,人家打著官腔回答他:『他生了你,你是他的親骨血,因此你就應該愛他。』青年不免會尋思起來:『難道他生我的時候愛過我麼?』他一邊問著,一邊心裡越來越感到奇怪,『難道是為我而生我的麼?他在那個時刻,在也許是被酒刺激得欲火如焚的時刻,他並不知道我,甚至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最多只是把好酒的癖性傳給了我,——這就是他的全部恩德。……為什麼單只因為他生下了我,但以後一輩子卻並不愛我,我就應該愛他呢?』你們也許覺得這些問題是粗暴的,殘酷的,但是你不能給青年人的頭腦加上辦不到的限制,因為『即使你把自然趕出門去,它也會從窗戶裡飛進來的。』而且主要的是,主要的是我們不必害怕那些『槍炮』呀『老虎』呀之類,應該按照理智和仁愛的要求來解決問題,而不應按照神秘的觀念。怎樣解決呢?應該這樣辦:讓兒子站在父親面前,明明白白地問他:『父親,請告訴我:我為什麼應該愛你?父親,請你拿出我應該愛你的根據來!』如果這位父親有力量,能夠回答得出,向他提出根據來,那就是真正的、正常的家庭,不只是建築在神秘的偏見上,而是建立在理智的,負責的,嚴格合乎人性的基礎上。反過來,如果父親提不出根據,那麼這個家庭就立刻完結了。他不成其為父親,兒子此後也就有充分的自由和權利,可以把父親看作是陌路人,甚至是仇敵。諸位陪審員,我們的講壇應該成為真理和健全思想的學校!」

  說到這裡,演說家的話被一陣抑止不住的、近乎瘋狂的掌聲所打斷了。固然,並不是全場都鼓掌,但是到底有半數的人。父親們和母親們全鼓起掌來。從太太們坐著的樓上發生了尖叫和呼喊。有人搖晃起手帕來。首席法官拼命搖鈴。他顯然對旁聽席上的行動生氣,但卻又斷然不敢象剛才所威脅的那樣,真把聽眾「逐出場外」。因為連坐在法官席後面的特座上的大員們,一些大禮服上掛著勳章的老頭子們都向演說家又是鼓掌又是搖手帕。因此,等到喧鬧的聲音寂靜下去以後,首席法官也只能仍限於說說以前那句嚴厲的、「逐出場外」的威脅話。得意洋洋、精神抖擻的費丘科維奇又繼續他的演說:

  「諸位陪審員,你們還記得在那可怕的一夜裡,——這一夜的情形今天講得很多了,——一個兒子越牆闖進他父親的屋裡,結果跟生出他來的那個仇人和侮辱者狹路相逢。我還要竭力主張,他那時跑進去決不是為了金錢,因為指控他搶劫簡直是離奇的,這我早已說過了。他闖進去也決不是想謀殺他;如果他事先有這種打算,至少會預備下一個兇器,至於那個銅杵是他莫名其妙地本能地隨手抓來的。即使他用暗號欺哄父親,即使他闖進了屋裡,——我已經說過,我決不信這段神話,但是隨它去吧,就算是這樣,讓我們暫且作這樣的假設!諸位陪審員,我可以用一切神聖的名義發誓,如果他不是他的父親,只是一個不相干的情敵,那麼在跑遍各屋,弄清楚這女人並不在這所房子裡以後,他一定會趕快離開,對他的情敵不加任何危害,最多打他一下,推他一下,也就完了,因為他顧不得他,他沒有時間,他迫切要知道的是她在哪裡。但是父親,父親,——純粹是因為一眼看見了父親,才促成了這一切,這父親從他小的時候起就恨他,成為他的仇人,現在又變成了醜惡的情敵!仇恨的情感自然而然無法控制地支配了他,沒有考慮的餘地:一下子全都爆發了!這是瘋狂和失掉理智的衝動,但也是自然的衝動,無節制地,無意識地,為它被違反了永恆的法則實行報復,自然界裡的一切也都是這樣。但即使這樣兇手也並沒有殺人,——我要肯定地這樣說,我要大聲疾呼地這樣說,——不,他只是在憎惡的怒火中揮了一下銅杵,並不想殺人,也沒想到會殺人。他的手裡如果沒有那個倒楣的銅杵,他至多也許會打他的父親一頓,但不會殺他的。他跑走的時候,並不知道被他打倒的老人死了沒有。這樣的殺人不是謀殺。這樣的殺人案也不是逆倫的殺父案。不,殺死這樣的父親並不能稱為逆倫的殺父案。這樣的殺人案所以被列入逆倫的殺父案,只是由於偏見的緣故!但是事實上究竟殺沒有殺,這是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從我的心靈深處向你們提出呼籲的!諸位陪審員,我們現在給他定了罪,他會對自己說:『這些人並沒有為我的命運、修養、教育做一點事情,以便使我變得好一些,使我成為一個人。這些人並不曾施給我一口飯,一口水,也從不曾到四壁空空的牢監裡來探望過我,可現在他們卻狠狠地把我判處流放去做苦工。現在我已經欠債還清,從此再不欠他們的債,永遠不欠任何人的債了。他們惡狠,我也惡狠。他們殘忍,我也殘忍。』他將要說這樣的話,諸位陪審員!我敢發誓:你們的控訴只能使他感到輕鬆,使他的良心釋去重負,他將詛咒他所犯下的血案,卻並不感到遺憾。同時你們也在他身上扼殺了還能做一個人的可能性,因為他將從此一輩子成為狠毒而且盲目的人。你們是不是想要狠狠地嚴懲他,使用人們所能想像得到的最可怕的刑罰,目的只是想使他的靈魂永遠得到拯救和重生?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們還是用慈悲來降服他吧!你們會看到,你們會聽到,他的心靈將怎樣戰慄震驚。他將會高喊:『叫我怎麼承受這樣的恩惠,這樣的愛,我是不配的呀!』我知道,諸位陪審員,我知道這顆心,這粗野而又正直的心。它會在你們高貴的行動面前低頭膜拜,它渴求偉大的愛的行為,它會熾熱起來,永遠地得到重生。有些心靈由於本性的狹窄而怨天尤人,但只要一旦用慈悲降服了它,給予它愛,它就將詛咒它的所作所為,因為它裡面有著許多善良的因素。心胸會寬闊起來,會看出上帝是慈悲的,人們是善良公正的。懺悔和他今後應盡的無數責任將使他震驚,使他感到沉重。那時候他不會再說:『我的債還清了,』而將說:『我對不起所有的人,我不如所有的人。』他會流出懺悔和痛切的悲哀感動之淚,喊道:『人們比我好,因為他們不想害我,卻想拯救我!』是的,你們能夠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件事,做出這種仁慈的舉動,因為在缺乏一切多少帶有幾分真實性的物證的情況下,你們會實在難於狠心地說出『是的,被告有罪』這樣一句話來。寧可釋放十個有罪的人,也不可懲罰一個無辜。你們聽見沒有?你們聽見上世紀我們光榮的歷史裡這樣一個偉大的聲音沒有?以我這樣微不足道的人還用得著對你們提醒,俄羅斯的法庭不僅僅只關心刑罰,而且也致力於拯救失足的人麼?讓別的國家去淨講求條文和刑罰吧,我們這裡應該講求精神和意義,關心失足者的得救和重生。果真如此,俄羅斯和它的法庭果真如此,它就儘管勇往直前吧。你們不必用所謂瘋狂的、使別的民族厭惡地退避三舍的三套馬車來嚇唬我們!完全不是瘋狂的三套馬車,而是壯麗的俄羅斯高車大馬,將會莊嚴而平靜地駛到它的目的地。我的委託人的命運掌握在你們手裡,我們俄羅斯的真理的命運也掌握在你們手裡。你們可以拯救它,你們可以維護它,你們可以證明,有人在捍衛著它,它處在可靠的人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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