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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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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沙文主義和神秘主義的時候,又傳出了兩三下掌聲。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顯然也說得忘了情,說的話幾乎都與本案無關,而且還說得十分不著邊際,但是這個癆病型的、憤激的人太想發表意見了,哪怕一生只有一次發表的機會也好。以後有人說,他這樣分析伊凡·費多羅維奇的性格,甚至是出於一種不體面的動機,因為伊凡曾有一兩次在辯論的時候當眾給過他難堪,伊波利特·基裡浴維奇記住了這個仇,現在想乘機報復,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下這樣的結論。總而言之,這一切還只是一個引子,以後才較直接地接觸到案子的本身。 「但現在還是來講這個現代家庭的家長的另一個兒子吧,」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繼續說,「他坐在被告席上,他就在我們的面前。他的成就,他的一生和他的事業,也都擺在我們的面前,時間一到,一切就都抖落出來,都暴露無遺了。他和他兩個兄弟的『歐化』和『人民的理想』相反,似乎代表著地道的俄羅斯,——噢,不是全部的俄羅斯,假使是全部的,那才糟糕哩!但是現在擺在面前的就是我們親愛的俄羅斯——我們的母親,完全是她的聲音,她的氣息。哎,我們是毫不做假的,我們是善與惡的奇妙的交織體。我們愛啟蒙和席勒,同時也在酒店裡酗酒,揪斷我們醉鬼酒友的鬍鬚。哎,我們有時也性情優良,行為正直,但是只在別人也對我們性情優良行為正直的時候。我們的胸膛裡甚至還洶湧著——正是洶湧著——高尚的理想,但是以這些理想自行從天而降為條件,主要的是必須不付代價,唾手而得。我們最不愛付出代價,卻極愛取得,而且在每件事情上都是這樣。哦,只要把各式各樣的人生幸福都給我們(一定要各式各樣的,打點折扣都不行),特別是一點也不要違拗我們的脾氣,那我們也可以顯示出,我們是能夠性情優良行為端正的。我們並不貪婪,決不,只要你們給我們錢,多多地給,越多越好,你們就會看到我們是多麼豪爽大方,對於儻來之物怎樣毫不在乎,一夜之間就能在狂飲無度中把它揮霍殆盡。但如果不給我們,我們就會顯示出,在我們十分需要錢的時候是如何善於弄到它。不過這一層以後再說,我們要按部就班地來講。最初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不幸的、被遺棄的男孩,『被扔在後院,沒有鞋穿,』我們的尊貴而受敬重的同胞——可惜是外國出生的——剛才這樣形容過!我還要重複一遍,我是不肯把為被告辯護的事讓給任何人的!我是公訴人,我也是辯護人。是的,我們也是人;我們也能估量童年時代和家庭間的最初印象會對性格發生怎樣的影響。但以後這個男孩已一步步成為少年,成為青年,成為軍官,由於他的狂暴的舉動,和跟人家決鬥,被流放到我們美好的俄羅斯的某一個邊遠的小城。他在那裡服役,他在那裡酗酒。自然,船大吃水也深,他需要金錢,首先是金錢,於是他同他父親在經過了長期的爭論以後,決定最後拿六千盧布清帳。這款子當時寄給他了。請你們注意,他立了一張字據。他寫過一封信,其中實際上聲明他不再要求其它款項,就以這六千盧布徹底了結他和父親間關於遺產的爭端。當時他和那位性格高尚,才智超群的年輕小姐相遇。哦,我不想再冒昧詳細複述,你們剛才已經聽到了。這裡有榮譽,這裡有自我犧牲,我沒有話可說。一個輕浮荒唐,但在真正的高尚情操和崇高思想之前低首下心的青年人的形象,在我們的面前一時顯得是非凡地可愛可敬。但是忽然在這以後,就在這個法庭上,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又突然來了個大翻個。我還是不敢冒昧地隨意亂加猜度,不想去分析其中的原因。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其中總是有原因的。就是這位小姐,臉上流著久久隱藏心中的憤恨的眼淚,對我們宣佈,是他,正是他首先因為她做出了那次也許流於輕率急躁,但總不失為高尚慷慨的衝動行為而看不起她。但是正是他,正是這位小姐的未婚夫,首先現出嘲諷的冷笑,這冷笑偏偏從他的臉上發出來,是使她受不了的。她知道他已經變心,——他一面變心,一面還深信她非得忍受他的一切行為,甚至包括他的變心不可,她知道這個,卻故意給他三千盧布,並且明顯地,十分明顯地對他暗示,她給他這錢恰恰是供他作變心之用的。『看你會不會收下來!看你是不是那樣無賴!』她用裁判官似的、試探的眼神默默地對他說。他看著她,完全瞭解她的意思(他剛在大家面前承認過他是完全瞭解的),但他卻毫不遊移地揣起這三千盧布,兩天的工夫就和他的新寵一塊兒把它揮霍光了!究竟應該相信什麼?是相信最初的傳說,相信把最後的活命之資拿出來,在美德之前低首下心的那種高尚正直的激情舉動?還是相信事情的背面,那樣令人厭惡的另一方面?人生一般總是在兩種互相矛盾的真理之間尋找中庸,在這件事情上這樣卻不見得行得通。大概在第一件事情上他是真實不欺地高尚正直,而在第二件事情上也是真實不欺地無恥卑鄙。為什麼?正就是因為我們具有那種寬闊的、卡拉馬佐夫式的性格,——我說話的本意就在這裡,——能夠兼容並蓄各式各樣的矛盾,同時體味兩個深淵,一個在我們頭頂上,是高尚的理想的深淵,一個在我們腳底下,是極為卑鄙醜惡的墮落的深淵。你們可以回想一下一位青年觀察者,對卡拉馬佐夫一家曾作過深刻而切近的考察的拉基金先生不久前剛談過的一個極精彩的思想:『對這類放蕩不羈的天性來說,墮落受辱的感覺和高尚正直的感覺一樣,都是他們所需要的。這是實在話:他們正是時常而且不斷地需要這種不自然的混合。兩個深淵,諸位,同時體味兩個深淵,——沒有這個,我們是不幸的,也是不滿足的,我們的生存是不完美的。我們的天性寬大,和我們的母親俄羅斯一樣,無所不包,同一切都能相安!諸位陪審員,我要順便說一句:我們剛剛提到了那三千盧布,讓我稍為提前一點來說說吧。你們想一想,他,這位人物,在剛剛收下了這筆錢,而且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下收下來的,受到那樣的羞辱,在最嚴重的屈辱下收了下來,——可是你們想一想,據說他居然能在當天分出一半來,縫在護身香囊裡,而且有決心把它掛在脖子上整月不動,不顧一切的誘惑和極度的急需!並且不管是在酒店裡酗酒的時候,還是在他不得不趕出城去,向不知什麼人設法張羅他極需要的錢,以便把他的情人帶走,脫離他的情敵和父親的誘惑的時候,他都沒有勇氣去動一動這個護身香囊。即使單只為了不使他的情人受他所嫉妒的老人誘惑,他也應該拆開護身香囊,留在家裡,寸步不離地看守他的情人,等候她一說:『我是你的』,就立刻和她遠走高飛,離開現在這個不幸的環境。但是不,他並沒碰他的聖物,他的理由是什麼呢?我們說過,首先第一個理由就是在人家對他說:『我是你的,你可以把我帶到隨便什麼地方去』的時候,他可以有現錢把她帶走。但是根據被告自己的說法,這第一個理由顯然遠遠不如第二個理由。據他說:在我身上懷著這筆錢的時候,『我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因為我永遠可以走到被我侮辱的未婚妻面前,把從她那裡起來的那筆款子的一半交給她,永遠可以對她說:『你瞧,我花掉了你的款項的半數,因此證明我是理智薄弱、不講道德的人,如果你願意這樣說,還是一個卑鄙的人(我用被告自己說的話),但是雖然我是卑鄙的人,卻並不是賊,因為假使我是賊,就決不會把留下來的一半錢交還給你,一定會和前一半一樣,把它吞沒花光』。這真是對事實的一種奇怪的解釋!這個瘋狂而脆弱的人,不能拒絕在如此恥辱的情況下收下三千盧布的誘惑,竟忽然會在自己身上出現這樣堅決的自製,脖子上掛著幾千盧布,卻不敢動它一動!這和我們所分析的性格有一點符合的地方麼!不,所以我要大膽對你們講講真正的德米特裡·卡拉馬佐夫,假如真的曾經決定把錢縫在護身香囊裡的話,他在這種情況下將會作出怎樣的行動。在他已經把這筆錢的半數同他的情人兩人花光了以後,只要一遇到誘惑,哪怕就是為了博他的新寵的歡心,他也一定會解開他的護身香囊,從裡面分出——唔,第一次就算只分出一百盧布好了,因為何必一定要交還半數——一千五百盧布呢,有一千四百也就夠了;因為事情仍舊是一樣的,也就是說:『我是卑鄙的人,卻不是賊,因為到底把一千四百盧布交了回來,賊是要全部拿走,不會交還的。』然後過一些時候,他又會解開護身香囊,又會拿出第二個一百盧布,以後再取一百,再取一百,不到月底便取出了倒數第二個一百, 他會說, 即使只交還一百,事情也還是一樣,我到底『只是一個卑鄙的人,而不是賊。花去了兩千九百,到底交還了一百,賊是連這也不會還的。』最後,在花掉了倒數第二個一百盧布以後,看了看最後的一百,會對自己說:『乾脆連這一百也不必還了,把它也花掉了吧!』我們所知道的,真正的德米特裡·卡拉馬佐夫是會這樣做的!至於關於護身香囊的說法,那簡直再沒有更比它和現實相矛盾的了。其他一切都可以設想,卻沒法設想這樣的事情。但這我們留到以後再說吧。」 在依次闡明法庭偵訊所調查到的關於父子間財產爭執和家庭關係的一切詳情,一再作出推論說,根據已知的事實,在遺產分配問題上絲毫無法判定誰欺騙了誰、誰欠了誰之後,伊波利特·基裡洛維奇在談到象強迫觀念似的牢據在米卡的腦子裡的那三千盧布時,又講起了醫生的鑒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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