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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第五節 突如其來的災難

  需要說明一下,他本來應該在阿遼沙之前被傳訊的。但是法庭執達吏向首席法官報告,證人由於身體不適或者疾病發作,目前不能到庭,只要一見痊癒,就準備隨時應召作證。但這話不知怎麼當時沒有人聽見,到以後才知道。他的出現起初幾乎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主要的證人們,特別是兩位女情敵已經被傳訊過了。好奇心暫時得到了滿足。旁聽的群眾甚至感到了疲乏。但是還要聽幾個證人的供詞。鑒於前面講過的事情已經不少,估計他們大概也講不出什麼特別的事情來。時間已經晚了。伊凡·費多羅維奇進場時仿佛走得特別慢,對誰也不看一眼,甚至低著頭,似乎正在皺眉思索什麼事情。他穿得整整齊齊,但是他的臉至少使我感到好象是有病:看起來仿佛面有土色,有點象垂死的人的臉。他的眼光是朦朧的;他抬眼慢吞吞地朝廳上掃視了一下。阿遼沙忽然從椅子上跳起身來,痛苦地喊了一聲:「哎呀!」我記得這情景。但是這也很少有人注意到。

  首席法官一開始先對他說,他是免予宣誓的證人,他可以作供,也可以沉默不答,但是凡是所供的自然都應該按照良心,以及其它等等。伊凡·費多羅維奇聽著,茫然地瞧著他,但是忽然他慢慢地展顏微笑起來,首席法官驚訝地看著他,剛把話說完,他忽然笑出了聲來。

  「還有什麼?」他大聲問。

  大廳裡完全靜寂了,似乎產生了某種預感。首席法官不安起來。

  「您……也許還不大健康麼?」他說,眼睛尋覓著執達吏。

  「你不要著急,閣下,我十分健康,可以對您講一點有意思的事情。」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完全平靜而且恭敬地回答。

  「您有什麼特別的情況要提出來麼?」首席法官繼續說,還是帶著不放心的樣子。

  伊凡·費多羅維奇低下頭,遲疑了幾秒鐘,重又抬起頭來,有點結結巴巴地回答:

  「不,……我沒有。沒有什麼特別的。」

  開始對他提出問題。他似乎很不樂意回答,說得特別簡短,甚至越來越顯出厭煩,但畢竟還是回答得有條有理。他對許多事情都回答說不知道。關於父親和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之間的帳目他一點也不清楚。「我不注意這類事情。」他說。關於威脅要殺死父親的話,他從被告那裡聽到過。關於信封裡的錢,他聽斯麥爾佳科夫說起過。……

  「全是老一套的話,」他忽然帶著疲乏的神色打斷了話頭,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對法庭說。」

  「我看您身體不大好,我也理解你的感情。……」首席法官開始說。

  他正想向檢察官和律師兩方面說,請他們提出他們認為必要的問題,忽然伊凡·費多羅維奇用疲憊不堪的聲音請求道:

  「請放我走吧,閣下,我感到身體很不舒服。」

  他說完這句話,不等允許,忽然自己扭頭就向大廳外走去。但是走了四步就站住了,似乎忽然想起一些事情,輕輕笑了一下,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閣下,我就象那個鄉下姑娘,……你知道,她說:『我願意,就站起來,不願意,就不起來。』人家拿著長袍和綢裙,讓她站起來,預備打扮好了送到教堂去結婚。她卻說:『我願意,就站起來,不願意,就不起來。』……這仿佛已成了我們的一種民族性。……」

  「您說這話是指什麼?」首席法官嚴厲地問。

  「就指這個,」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掏出了一疊鈔票。

  「這是錢,……就是原來放在那個信封裡的,」他把頭朝放物證的桌子點了點,「父親就是為了它被殺死的。放在哪裡?執達吏先生,請您交上去。」

  執達吏收下那疊鈔票,交給了首席法官。

  「這筆錢怎麼會到您手裡的,……假如這果真就是那筆錢的話?」首席法官驚異地說。

  「昨天從斯麥爾佳科夫那個兇手那裡拿到的。在他上吊以前,我到他家裡去過。殺死父親的是他,不是我哥哥。是他殺死的,但是我教他殺的。……誰不希望父親死呢?……」

  「您的頭腦清醒麼?」首席法官不由得脫口說。

  「問題就在於頭腦是清醒的,……而且是卑鄙的頭腦,和你們一樣,和你們這副……嘴臉一模一樣!」他忽然轉身向旁聽的觀眾們說,「我的父親被人殺死,大家裝得象嚇壞了的樣子,」他帶著憤恨而輕蔑的神色咬牙切齒地說,「大家互相裝腔作勢。全是些假惺惺的人!大家都希望我父親死。一條毒蛇總想咬死另一條毒蛇。……要是不出這兇殺案,——大家會怒氣衝衝,恨恨地走散的。……一出好看的戲!『麵包和馬戲』①!可是我也夠瞧的!你們有水沒有,讓我喝一點水,看基督的分上!」他忽然捧住自己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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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拉丁文「Panem et circenses」,原為羅馬各政黨吸引市民群眾的一個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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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執達吏立刻走到他跟前去。阿遼沙忽然跳起來,嚷道:「他有病,不要相信他。他害了腦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一下從椅子上站起,嚇得一動不動,呆望著伊凡·費多羅維奇。米卡站起來,臉上掛著一抹古怪的苦笑急切地望著兄弟,聽著他說話。

  「你們安心吧,我不是瘋子,我只是兇手!」伊凡又開始說,「要求兇手說得頭頭是道是不可能的。……」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又加上一句,作了一個苦笑。

  檢察官顯然帶著紛亂的心情向首席法官湊攏過去。幾位法官互相忙亂地耳語。費丘科維奇留心地側耳傾聽著。全場懷著期待的心情一片寂靜。首席法官忽然仿佛醒悟了過來。「證人,你的話不好理解,這是不能成立的。請您儘量安靜一下。假如果真有什麼話要說,……請您再講下去。假如您說的不是胡話,……您用什麼來證實這種供詞呢?」

  「問題就在沒有證人。斯麥爾佳科夫那條狗是不會從另一世界把供詞寄給你們的,……裝在信封裡。你們腦子裡想的就是信封,只要有一個就滿意了。我沒有證人。……或許除去那一個以外。」他沉思地笑了笑說。

  「誰是您的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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