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
二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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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堅定而且清楚地記得他捶的就是胸脯的那個部位麼?」費丘科維奇急切地問。 「清楚而且堅定,因為我當時就想到心的部位極低,為什麼他捶得那麼高,我當時還覺得我的念頭是愚蠢的,……我記得我覺得自己是愚蠢的,……我的腦子裡當時這樣想了一下。因此我現在立刻想起來了。我怎麼會一直沒想起來呢?他說他有辦法,但他不肯交還這一千五百盧布,指的就是這個護身香囊!我知道,別人轉告我說:他在莫克洛葉被捕的時候,曾經大聲說,他認為自己終身莫大恥辱的就是本來有方法可以把一半的債務(正是一半!)還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在她面前洗去賊名,然而他卻到底沒有能下決心去還,寧可在她的眼裡成為小偷,也不願放棄錢!可他為了這筆債務心裡曾感到多麼痛苦,多麼痛苦啊!」阿遼沙最後感歎萬分地說。 檢察官自然也出面干預了。他請阿遼沙從頭敘述一下這事的前後情況,還好幾次堅持地問:被告捶胸脯的時候,是否真的仿佛確有所指?或許是單純地用拳頭捶捶自己的胸脯? 「並不是用拳頭!」阿遼沙說,「恰恰是用指頭指著,指著這個很高的地方。……我怎麼會一直沒想起來呢!」 首席法官問米卡,他對於這個證詞有什麼話要說?米卡證實這事就是這樣的,他正是指著在他胸前,就在脖子底下的一千五百盧布,自然這是一個恥辱,「無法否認的恥辱,是我一輩子最恥辱的行為!」米卡大聲說。「我能還而不還。寧願在她的眼裡做一個小偷,卻不肯還錢。而且最主要的恥辱就在於預先知道自己不肯還錢!阿遼沙說得很對!謝謝你,阿遼沙!」 阿遼沙的傳訊結束了。重要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總算找到了一樁事實,總算有了一件證據,儘管只是一件小小的證據,幾乎只是對於證據的一點暗示,但它總還是可以稍稍地證明這個護身香囊是的確存在的,裡面有一千五百盧布,被告在莫克洛葉預審的時候聲稱這一千五百盧布是「我的」,他並沒有撒謊。阿遼沙很高興;他漲紅了臉,走到給他指定的座位上去。他許久還不住自己對自己說:「我怎麼會忘記了!我怎麼會忘記了!怎麼剛剛現在才突然想了起來!」 開始傳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她剛一出現,大廳裡就顯出了某種不尋常的氣氛。太太們拿起帶柄眼鏡和望遠鏡,男子們挪動著身子,有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想看得清楚些。以後大家全證實說,她剛走進來,米卡的臉就忽然慘白得「象一張紙」。她穿一身黑衣裳,十分謙恭,幾乎近於畏怯地走到指給她的那個位置上去。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她有心神紛亂的樣子,倒是一種果斷的神氣在她陰鬱的黑眼睛裡流露出來。應該指出的是以後許多人說她在這時候的容貌特別美麗。她說話聲音很低,但字句清晰,整個大廳都聽得見。她的口氣異常平靜,或者至少努力顯得平靜。首席法官開始謹慎而且特別有禮地發問,似乎生怕觸及「某些心弦」,並對重大的不幸表示體諒的樣子。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己一開口回答人家所提出的問話,就堅定地宣稱她是被告正式訂過婚的未婚妻,「直到他自己拋棄我為止。……」她輕聲補充說。在人家問她關於她托米卡把三千盧布匯給她的親戚那件事的時候,她堅定地說:「我給他這筆錢,並不讓他馬上匯出去。我當時已感到他正迫切需要錢,……在當時那個時候,……我給他這三千盧布,以他在一個月內匯出去為條件。以後他本犯不著為這筆債務白白折磨自己的。……」 我不想轉述所有的問題和她詳細的回答,只準備傳達她的證詞中主要的意思。 「我堅信他早晚會匯出這三千盧布的,只要他從父親那裡一拿到款子。」她繼續回答問題說。「我始終相信他的不貪婪和他的誠實,……高度的誠實,……在銀錢一方面。他深信可以從父親那裡拿到三千盧布,這一點他對我說過好幾次。我知道他和父親不和睦。我永遠相信,而且至今還相信,他是受了父親的委屈。我不記得他對父親有什麼威脅的話。至少他在我面前一句話也沒有說,任何威脅的話也沒說過。假使他當時到我這裡來,我立刻會平息他為了虧空我那筆不幸的三千盧布而感到的不安的,但是他沒再到我那裡去,……而我自己……正陷於那麼一種處境,……不便去叫他來。……何況我也沒有任何權利為了這筆債務對他認真計較,」她忽然補充說,話音裡流露出一種堅決的口氣,「有一次我自己也從他手裡借過一筆錢,比這三千還多些,我拿了這筆錢,儘管當時簡直無法想像什麼時候才能歸還這筆債。……」 在她的語調裡似乎有一種挑戰的意味。就在這時候,該費丘科維奇發問了。 「這事不在這裡,是在你們開始認識的時候,是不是?」費丘科維奇當時就預感到這裡面有某種有利的情況,便謹慎地繞著彎子接口說。這裡應該附帶說明一下,儘管他部分地可說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彼得堡聘請來的,但卻一點也不知道當初米卡在另一個城裡借給她五千盧布和「跪地叩頭」這一段事情,她隱瞞著,沒有對他說!這是很奇怪的。完全可以猜想,連她自己在最後一刹那以前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在法庭上講出這段故事,只好到時候由靈感來決定。 唉,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這個時刻!她開始講述起來,把米卡對阿遼沙講過的故事全都講了,既包括「下跪」,也包括事情的起因,講到她的父親,也講到她到米卡家裡去的情形,但卻沒有一句話,一個暗示,提到米卡通過她的姐姐,提議「打髮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到他家去取錢」的事。她慷慨地隱瞞了這一點,竟不惜把事情說得好象是她,是她自己當時憑著一時的衝動,抱著某種指望,跑到一位年輕的軍官那裡去,希望……從他手裡借錢。這真是使人震驚。我聽著,身上發冷,打顫,整個大廳的人全屏住呼吸,不放過每一句話。她說的這種事是少有的,因此即使以她這樣敢作敢為,傲視一切的女郎,人們也幾乎不敢想像她會作出這樣極端坦率的供詞,這樣勇於獻身,自我犧牲。而這又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完全是為了拯救一個對她變心並且侮辱了她的人,引起于他有利的良好的印象,以便能哪怕稍稍幫一點忙,有助於使他得救!的確,一個青年軍官,把他最後的五千盧布,他在世上僅有的一切拿出來給人,並且恭恭敬敬地對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姐鞠了一躬,——這形象是很令人同情,引人好感的,但是……我的心卻難過得發痛了!我感到以後會發生謠言的!(而以後也果真發生了,發生了!)後來,全城的人都帶著惡意的訕笑流傳說,她所講的故事,在講到那個軍官把女郎放走時,「好象只朝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的地方, 也許並不十分確實。大家暗示,在這地方有一點事實被「遺漏」了。「即使沒有遺漏,即使全是實事,」甚至我們最可敬的太太們也這樣說,「一個小姐就算是為了救她的父親而做出這樣的事來,也很難說是否是極為正當的!」難道說,以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那種聰明,那種病態的敏銳感覺,會預先想不到人們會這樣議論麼?一定是預先感到,卻還是下決心全說了出來!自然,對於所講情況是否實在的這一切下流的懷疑是以後才開始的,而在最初的一刹那間大家全都受了感動。至於那幾位法官,更是帶著一種虔敬的,甚至可以說是慚愧的沉默傾聽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話。檢察官在這個問題上沒有敢作任何進一步的盤問。費丘科維奇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哦,他甚至露出了幾分勝利的神色。收穫是很多的:一個人激於高尚的熱情能把自己最後的五千盧布拿出來給人,以後卻會為了三千盧布深夜裡去殺死自己的父親,這兩件事簡直是有點難以相容的。至少,費丘科維奇現在可以把搶劫的一層撇開了。「案子」仿佛突然給人以一種新的印象。彌漫開了某種對於米卡有利的同情氣氛。至於他呢,……人家說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作證的時候一再從座位上跳起來,然後又倒在長凳上,雙手捂住了臉。但在她說完的時候他忽然把兩手朝她伸出來,用嗚咽的聲音說道: 「卡嘉,你幹嗎毀了我!」 說著就用全場都聽得見的聲音失聲痛哭了起來。但接著馬上又自己忍住了,大聲喊道: 「我現在是永劫不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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