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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第三卷 預審

  第一節 彼爾霍金官運的開端

  前文已經提到彼得·伊裡奇·彼爾霍金用全力敲莫羅佐娃家緊閉的大門,結果自然是敲開了。在兩小時以前曾經受過驚嚇,由於心神不寧和「放心不下」還沒有上床睡覺的費尼婭,聽見有人這樣拼命敲門,又嚇得幾乎要發作歇斯底里的地步:她還以為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又來打門,——雖然她是親眼看見他走的,因為除了他以外,誰也不會象這樣「魯莽」地敲門的。她連忙跑到看門人那裡,看門人已經醒了,正應聲來到大門前,她求他不要放人進來。但是看門人盤問了叩門的人一番,問明白了是誰,知道他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見費尼婭·馬爾科芙娜,終於決定給他開門。彼得·伊裡奇仍舊走進了前文提到過的那個廚房,見到了費尼婭,——由於「心中驚疑」,她要求彼得·伊裡奇同意讓看門人也一同進來。彼得·伊裡奇開始盤問她,一開頭就打聽到了最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跑去找格魯申卡的時候, 曾從銅臼裡抄走了小杵, 回來時卻不見了小杵,滿手是血,「血還直往下滴,就從手上滴下來,滴下來!」費尼婭大聲說,這顯然是她那混亂的頭腦裡自己想像出來的情節。但是血污狼藉的手,儘管並沒有血直滴下來,是彼得·伊裡奇自己也已經見到過,還由他自己幫他洗乾淨的,而且問題也不在於手上的血究竟幹了沒幹,而在於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抄了小杵到底是往哪裡去,是否一定是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裡去,而且憑什麼能得出那麼肯定的結論。彼得·伊裡奇再三堅持追問這一點,雖然結果沒有打聽出任何確實的消息,但是終於可以深信,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除了到他父親家去以外,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所以那裡一定是發生了一點什麼。「當他重新回來,」費尼婭激動地補充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以後,我問他:『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為什麼您的兩手全是血呀?』」他仿佛曾經回答她說:這是人血,他剛剛殺了人,「他說得很坦白,對我懺悔了一切,忽然又象瘋子一般跑出去了。我坐在那裡,開始想:他現在象瘋子似的跑到哪裡去呀?我想:他一定到莫克洛葉去殺女主人了。我就連忙跑到他家去哀求他不要殺女主人,剛走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鋪那裡,看見他已經就要動身,手上沒有血了。」最後一點費尼婭當時曾注意到而且清楚地記得。費尼婭的老奶奶盡她力之所及,極力證明小孫女說的一切屬實。彼得·伊裡奇又盤問了幾句,就走了出來,心裡比方才進來時還要紛擾不安。

  看來,最直截了當的辦法似乎是現在就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裡去,打聽出了什麼事沒有,如果出了事,究竟是什麼,在一切都已確有把握以後,再按彼得·伊裡奇堅決要做的那樣,去找警察局長。然而夜是那麼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大門那麼笨重結實,又必須去敲門,再說他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不大熟,如果他敲應了,人家給他開了門,卻突然什麼事也沒有,那樣一來好嘲笑人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明天一定會向全城當笑話散佈,說半夜裡有一個不相識的官員彼爾霍金闖進他家裡來,打聽他是不是被人謀殺了。那可真是出醜!彼得·伊裡奇在世界上最怕的是出醜。但是那股使他入了迷的感情是那麼強烈,所以他恨恨地跺了跺腳,又罵了自己一聲,還是馬上重新又上了路,但卻不是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而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他想,他要問她:她是不是曾在什麼時候給過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三千盧布?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就立刻去見警察局長,不必再先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了,如果情況相反,那就把一切事情擱到明天再說,逕自回家去。這裡,讀者雖然馬上會想到,一個青年人深更半夜,差不多十一點鐘時候,跑到一個完全不相識的上流社會的太太家裡去,甚至說不定要把她從床上叫起來,就為了問她一個在當時情況下顯得十分離奇的問題,——作這樣一個決定,其中包含的出醜的可能,也許比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去還要多。但是最精細冷靜的人,有時卻往往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來,特別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彼得·伊裡奇在當時那一刹那,簡直完全不是冷靜的人了!他以後一輩子都記得,當時有一種抑制不住的不安心情逐漸地支配了他,最後折磨得他萬分痛苦,甚至會使他幹出不顧一切的事來。當然,儘管這樣,他一路還是一直為自己到這位太太家裡去而責駡自己,但是「我要做到底,做到底,」他成十遍地咬著牙這樣說,而且最後終於實行了自己的決心,——做到了底。

  他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時,正打十一點。他很快地被放進院裡去。但當他問:太太睡下了沒有?看門人卻不能確切地回答,只說在這樣的時刻照例是已經睡下了。「您可以到樓上去找人通報,如果肯接見您,就會接見,如果不肯,就不會接見。」彼得·伊裡奇走上樓去,但是到了這裡比較困難了。僕人不願意進去通報,後來總算喚了一個女僕出來。彼得·伊裡奇用客氣而堅決的口氣請她報告太太,說本地的一個官員彼爾霍金有特別要緊的事求見, 如果不是這樣要緊的事, 是不敢來的,「您就用這幾句話向她通報。」他求女僕說。她去了。他留在前室裡等候。霍赫拉柯娃太太本人雖然還沒睡下,卻已經進了臥室。她自從剛才米卡來訪以後,就感到心情不快,已經預感到在夜裡她免不了要發作品頭痛,——經常遇到這種情形時總是這樣的。她聽了女普通報,十分驚詫,雖然一個她不相識的「本地官員」在這種時候突然造訪,大大引起了她那太太們常有的好奇心,但她還是生氣地吩咐女起說她不能接見。但是這次彼得·伊裡奇竟固執得象一頭驢;他聽到拒絕接見以後,十分堅持地請女僕再去通報一聲,而且一定要轉達他「自己的原話」,那就是說他有「異常重要的事情,假使她現在不接見他,以後自己會感到惋惜的」。他以後自己對人說,「我當時真是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了。」女僕驚異地向他打量了一眼,又再一次去通報。霍赫拉柯娃太太很驚愕,想了一下,問這人是什麼樣子,知道「他穿得很體面,年輕,而且非常客氣」。在這裡要順便插一句,彼得·伊裡奇是個十分漂亮的青年,而且他自己也知道。霍赫拉柯娃太太決定出去見他。她已經穿上家常的便服和睡鞋,但是在肩上披了一條黑色圍巾。當時請「官員」到客廳裡去,就是不久前接見米卡的那間屋子。女主人用帶著疑問的嚴肅神態出來見客,也不請他坐下,一開口就問:「有什麼貴幹?」

  「我決定來打攪您,太太,是為了我們兩人都熟識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事情。」彼爾霍金開口說,但是這名字剛一出口,女主人的臉上就忽然露出了十分氣惱的樣子。她幾乎尖聲叫起來,憤恨地打斷了他的話。

  「我為了這可怕的人受的折磨還不夠麼?還不夠麼?」她瘋狂地嚷道,「您怎麼敢,先生,您怎麼竟決定在這樣的時候,到一個不相識的太太家裡來打攪她,……而且所談的是這樣一個人,他就在這個客廳裡,剛在三小時以前,簡直要殺死我,最後跺著腳走了出去,從來還沒有人這樣離開一個體面的家庭的。跟您說,先生,我會去告您,不跟您善罷甘休的,請您立刻離開這裡。……我是做母親的,我馬上就……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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