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如果人們的惡行使你悲憤得無法克制,甚至產生了要想報復作惡者的願望,那麼你應該千萬對這種情感保持戒懼;你要立刻去自求受苦,就像是你自己對人們的惡行負有罪責似的。你要甘於受這種苦,耐心忍受,這樣你的心就會得到安慰,你就會明白你自己確也有錯,因為你本可以甚至作為世上唯一無罪的人,成為引導惡人的一線光明,但你卻並沒有做到。如果做到了,那麼你的光本可以給別人照亮道路,作惡的人在你的光照耀下也許就不至於做壞事了。即使你做到了,卻發現人們甚至在你的光照耀下也並沒有得救,那麼你也仍應該堅信不移,不要懷疑天上的光明的力量;你應該相信,現在不得救,以後必將得救。

  即使以後不得救,他們的兒孫也必將得救,因為你雖死而你的光不死。正直的人逝去了,他的光明仍將留存下來。人們總是在拯救他們的人死後才得救的。人類不承認他們的預言者,殘害他們,但是人們卻總是愛他們的殉難者,尊敬受他們磨難的人。你是在為整體而工作,為未來而盡力。你永遠不要要求獎賞,因為沒有這個,你在地上的獎賞已經很大了。那就是唯有正直的人才能得到的精神的喜悅。你不要怕貴人豪門,而要做一個明智的人,永遠保持莊重。你應該知道分寸,知道時間,要學會這個。處在孤獨中時,你應該祈禱。要樂於常匍匐在地,吻它。一面吻著大地,一面無休無止地愛,愛一切人,一切物,求得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用你欣喜的眼淚浸潤大地,並且熱愛你的眼淚。不要因為這種狂喜而羞慚,應該加以珍重,因為這是上帝的,偉大的賜予,它不賜與許多人,而只賜與被選擇的人們。

  9.論地獄與地獄的火——神秘的議論

  神父和師傅們,我老在想:「地獄是什麼?」我以為它是「由於不能再愛而受到的痛苦」。有一次,在無窮無盡,不能用時間和空間衡量的存在裡,有某一個有靈的生物,在他出現于世時被賦予一種能力,能自誇說:「我在故我愛。」一次,僅僅只有一次,他曾被賦予了一瞬間的積極、熱烈的愛,而且正是為此而賜給了他世上的生命,以及與此同時還有季節和時令,可是結果這幸運的生物卻擯棄了無價的賜予,不知珍愛,反加嘲笑,並變得永遠冷漠無情。這個人離開世上後,也看見了天國,和亞伯拉罕談了話,象在關於富人和拉撒路的寓言中所說的那樣。他也留心觀察了天堂,也可以到主面前去,但是使他感到苦惱的,恰恰是當他到主面前去的時候,卻明知自己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當他現在要去和那些曾經愛過人的人接觸時,他知道自己過去曾經輕視過他們的愛。

  因為這時他已經明白並且心中暗自說:「現在我已懂事,雖然已經渴望去愛,但是我的愛已經毫無功績,也毫無貢獻了,因為我地上的生命已經完結,亞伯拉罕再不會用一點點活命之水(那就是重新賜予以往那種積極的地上的生命)來稍稍舒解那渴求精神之愛的熾烈的火焰,這火焰現在在我心頭燃燒著,在地上時卻曾加以輕視;現在生命已經消逝,時間也不會再有了!即使願意為他人犧牲性命,也已不可能,因為可以為愛犧牲的生命已經過去了,現在在這生命和我目前的存在之間已存在著一道鴻溝。」人們談起地獄的火焰時常把它看作是物質的火焰;我不去探討這秘密,回避它,但是我以為即使那確是物質的火焰,也應該覺得高興,因為我這樣想,在物質的磨難裡,他們至少可以暫時忘卻那更可怕的精神的磨難。況且要使他們擺脫精神的磨難是不可能的,因為這磨難不是外在的,而是在人們的內心裡的。

  即使能以擺脫,我以為他們也會因此更加感到不幸。因為就算天堂裡正直的人們看見他們受磨難,會對他們加以寬恕,並且出於無邊的慈愛,仍召喚他們到自己的身旁,但因此卻將更增加他們的痛苦,因為這會反過來使他們心中燃起更強烈的火焰,渴望去從事積極的、感恩的愛,而這樣的愛現在已是不可能的了。不過以我這畏怯的心靈來想,認識到這種不可能,最後也會使他們心中稍感到輕鬆一些,因為接受了正直者們的愛,既不能有所償報,那麼由於這種恭順和感動心情的影響,他們終會找到以前在地上時所忽視的那種積極的愛的某種表現方式,做出某種和這種愛類似的行為。

  ……我的弟兄和朋友們,可惜我不會把這個思想明白地說出來。但是地上自己殘害自己的人們是可悲的,自殺者是可悲的!我以為再沒有比他們更不幸的人了。有人對我們說,為他們祈禱上帝是罪孽的,教堂似乎也公開地責備他們,但是我在內心深處卻認為還是可以替他們祈禱的。基督決不會為了愛而生怒。我這一生內心裡經常為他們祈禱,我對你們懺悔,神父和師傅們,而且現在每天仍舊在祈禱。

  唉,有的人在地獄裡還是驕傲而且兇狠,雖然無疑地已經有所認識,也已經察覺了無可辯駁的真理;有些可怕的人完全接受了撒旦和他的驕傲的精神。對於這類人,地獄簡直是他們心甘情願、心嚮往之的;他們是自願的殉難者。因為他們詛咒上帝和生命,因而也就自己詛咒了自己。他們賴他們自己惡意的驕傲為生,就好象沙漠中饑餓的人喝自己身上的血。但他們永遠不會饜足,他們拒絕寬恕,詛咒召喚他們的上帝。他們永遠懷著怨恨看上帝,而且要求消滅創造生命的上帝,認為上帝應該消滅自身和他所創造的一切。他們將永遠在自己的怒火中燃燒,他們渴求死和虛無。但是他們得不到死。……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筆記到這裡完了。我再說一遍:這筆記不完整,並且是零零碎碎的。例如傳記的材料只限于長老很年輕的時代。他的這些教誨和意見雖然似乎聯成一個整體,但卻顯然是在不同時期內,出於各種不同的動機而說的。究竟哪些話是長老在死前最後的幾小時內親自說出的,沒有得到確定,這次談話的精神和性質,如果能同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從以前的訓話裡所摘記下來的兩相比較,就可以知道它的梗概。長老的最後去世是完全突如其來的。因為雖然那些最後一晚聚集在他身邊的人們十分明白他離死期已近,但也沒有料想到它會來得這樣突然。

  相反地,他的朋友們,我在上面已經說過,看到他那天晚上看來似乎那麼精神飽滿,娓娓健談,甚至還以為他的健康有了顯著好轉,雖然也知道僅僅只能維持極短的時間。以後大家驚奇地傳說著,甚至在他死前五分鐘也一點看不出就要死的跡象。他似乎突然感到胸內一陣劇痛,臉色發白,兩手緊緊按住心口。當時大家全從座位上站起來,奔到他的面前去;但他雖然感到痛苦,卻還含笑看著他們,輕輕地從躺椅滑到地板上,跪了下來,臉伏在地上,伸開兩手,似乎懷著欣慰喜悅的心情吻著地,祈禱著(正象他自己曾經教導的那樣),平靜而喜悅地把靈魂交給了上帝。關於他死的消息立刻傳遍庵舍,傳到了修道院。

  和死者親近的人和按教職應該出面的人,開始依照古禮收拾他的遺體,全體教士則都聚集到大教堂裡。以後聽說,天還沒破曉,長老逝世的消息就已傳到城裡。清晨時分,幾乎全城的人都在談論這件大事,有許多人紛紛湧到修道院來。但這事我們下一卷再說,現在只想預先說一句:那就是一天還沒有過去,就發生了對於大家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件,這事從它在修道院裡和全城範圍所產生的印象來看,似乎是那麼奇怪,那麼令人心慌意亂、迷惑不解,以至在過了許多年以後,直到今天,我們的城裡還對這曾使許多人心神不安的日子保留著極為生動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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