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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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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已故司祭佐西馬長老的生平,阿曆克賽·費多羅維 奇·卡拉馬佐夫根據他的自述編寫 (傳略) 1.佐西馬長老的哥哥 親愛的神父和師傅們,我生在遼遠的北方某省B城,父親家是貴族,卻不是名門望族,也沒有出過大官。我兩歲上父親就去世了,所以我完全不記得他。他遺給我母親一所不大的木頭房子,還有一點資財,雖然不大,卻也足夠她同孩子們維持生活,不致窮困。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哥哥馬爾克爾和我——季諾維。哥哥比我大八歲,脾氣暴躁,愛生氣,但是心地善良,不會嘲笑人,沉默得出奇,在自己家裡,同我,同母親和僕人們尤其是這樣。他在中學裡讀書很用功,但是和同學們合不來,不過也不吵架,至少據母親說是這樣的。他是十七歲死的,在他死前的半年,他開始常常拜訪我們城裡一個離群索居的人,——他好象是個政治犯,因為懷抱自由思想,從莫斯科流放到我們城裡來的。這位被流放的人是一位大學者和著名的哲學家,在大學教書。不知為什麼,他愛上了馬爾克爾,開始接待他。這個青年整晚上坐在他家裡,一冬天全是這樣,直到這個被流放的人申請獲准,——因為他有靠山,——被重新召回彼得堡替政府服務為止。開始過四旬齋了,但是馬爾克爾不願持齋,他又罵又嘲笑,說:「這全是胡說,根本就沒有什麼上帝。」弄得母親和僕役們都大驚失色,連我這小傢伙也不例外,我雖然只有九歲,但是聽見了這話,也害怕得要命。我們的僕人都是農奴,一共四個,全是從一位我們相熟的地主的名下買下來的。我還記得,我母親後來把其中一個叫阿菲米亞的瘸腿老廚婦以六百盧布紙幣的代價賣掉了,另外雇了一個自由的農婦來代替她。在四旬齋的第六個星期上,哥哥忽然病了。他的身體一向是不健康的,胸間常隱隱作痛,體質衰弱,象有癆病的樣子;他的個子並不矮,但又瘦又弱,面容倒很清秀。他大概只著了點涼,但醫生來到後,立刻對母親低聲說,這是急性肺癆,活不到春天了。母親哭哭啼啼,開始小心婉轉地(主要是為了不讓他嚇著了,)勸哥哥到教堂去懺悔,行聖秘禮,因為他在那時候還能起床。他聽了以後,生起氣來,痛駡上帝的殿堂,但心裡卻沉思起來:他立刻就猜到自己是病得很厲害,所以母親才打發他乘還有力氣的時候到教堂去懺悔和受聖秘禮。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早就有病,還在一年以前,有一次他在吃飯的時候就曾對我和母親不動聲色地說過:「我不是你們塵世上的人,也許連一年也活不到了。」誰知這話竟成了讖語。過了三天,復活節前周到了。哥哥從星期二早晨起出去懺悔。他說:「媽媽,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為了使你快樂,得到安慰。」母親又喜又悲,哭了起來,說:「你忽然變了脾氣,大概快要完了。」但是他到教堂去沒有很久,竟臥床不起了,所以只好在家裡舉行懺悔和聖秘禮。那年的復活節很晚,那幾天天氣晴朗,空氣中充滿芬芳。我記得他整天咳嗽,睡不好覺,早晨總是穿起衣服來,儘量到輪椅上去坐坐。我還記得:他不聲不響地坐著,態度恬靜,面露微笑,雖是病人,臉上卻顯得開朗而快樂。他精神上完全變了,——在他身上好象突然發生了一種驚人的變化!老奶媽到他屋裡,說:「好寶貝,讓我把你這裡神像前的油燈也點上吧。」以前他決不答應,甚至會吹滅它。這次他卻說:「點吧,親愛的,點吧,我以前攔阻你,真是混帳極了。你點上油燈,禱告上帝:我一邊高興地看著你,一邊也在禱告。這樣我們禱告的就是一個上帝。」我們聽到這些話覺得奇怪,母親回到自己屋裡一個勁地哭,只在走進他的房間的時候才擦乾眼淚,裝出高興的樣子。「媽媽,親愛的,不要哭,」他時常說,「我還要活很長時間,和你們一起快樂地過活,生活是多麼快樂,多麼高興呀!」「唉,親愛的,你還有什麼快樂,整夜發燒,咳嗽,幾乎咳得把你的胸脯都震裂了。」他回答說:「媽媽,你不要哭,生活就是天堂,我們大家都活在天堂裡,可是我們卻不願意知道這個,如果願意知道,那麼明天全世界就都會成為天堂了。」大家都奇怪他的話,他是說得那樣奇怪而堅決;大家都感動得哭了。朋友們到我們家裡來看望。他就說:「可愛的親人們,我有什麼值得你們這樣愛,你們為什麼愛我這樣的人,我以前又是多麼不懂得珍重這個啊!」他時時刻刻對走進來的僕人們說:「親愛的,你們為什麼侍候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麼?如果上帝開恩,讓我活下去,我也要親自為你們服務,因為大家應該互相服務。」母親聽了搖搖頭說:「親愛的,你因為有病才這樣說呀。」他說:「媽媽,親愛的媽媽,既然不可能沒有主人和僕人,那麼讓我也做我的僕人的僕人,就象他們做我的僕人一樣。我對你說,媽媽,我們大家在眾人面前都有過錯,尤其是我比別人更有錯。」母親甚至發笑了,一面哭,一面笑,說道:「你怎麼在眾人面前比別人更有錯?世上有的是殺人的、搶人的,你來得及幹哪一件,幹嗎要比別人更嚴厲地責備你自己?」他說:「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他當時出人意外地喜歡說起這些親熱的話來,「我的嫡親的,可愛的媽媽,你要知道,每一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和一切事擔有種種罪責。我不知道怎樣給你講明白,可是我痛切地深深感到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怎麼能活在那裡,生著氣,卻一點也不自覺這一點呢?」他每天醒來以後,一天比一天更顯得親切,愉快,心中洋溢著愛,一個老德國醫生埃森斯密特時常來,有時來了,他就和醫生開玩笑:「怎麼樣,大夫,我還能在世上再活一天麼?」醫生回答他:「不但一天,還能活許多天,——還能活幾個月,幾年。」他嚷起來:「幹嗎幾年,幾個月!用得著計算什麼日子,人只要有一天就可以體會到全部的幸福。親愛的,我們幹嗎要爭吵,互相誇耀,互相記仇:我們大家只應該到花園裡去,遊玩,嬉戲,互相親愛,互相誇獎,親吻,為我們的生活祝福。」「您的兒子已經不是這世上的人了,」在母親送醫生到臺階上的時候,醫生悄聲對她說,「他因為病,變得神經不正常了。」他的房間的窗子是朝花園的。我們家的花園很陰涼,有許多老樹,春天樹上正在發芽,早春的小鳥飛了過來,嘰嘰喳喳地鳴叫,在他的窗外唱歌。他望著,欣賞著它們,突然向它們也請求起饒恕來:「上帝的小鳥,快樂的小鳥,你們也饒恕了我吧。因為我在你們面前也犯過罪孽。」當時我們家裡誰也沒法理解這種話,但是他卻快樂得哭了。他說:「是啊,我的周圍全是上帝的榮耀:小鳥,樹木,草地,天空,只有我活在恥辱裡,糟踏了一切,完全沒有注意到美和榮耀。」「你竟把許多罪孽往自己身上攬。」母親說著就哭了。「我的親愛的媽媽,我哭是因為快樂,並不是因為悲傷,只是我不知道怎樣對你說才好,我是自己願意向他們認錯的,因為我不懂得應當怎樣去愛他們。儘管我在大家面前有罪,大家也會饒恕我的,這就是天堂。難道我現在不在天堂上麼?」 還有許多事我都記不起來,也寫不下來了。只記得我有天一個人到他屋裡去,裡面一個旁人也沒有。那時候已將薄暮,天氣清朗,太陽已快要落山,斜暉照亮了整個屋子。他看見了我,向我招手,我走近去,他兩手抓住我的肩膀,溫存和藹地看著我的眼睛,不說一句話,只是看了我好大一會兒,然後說道:「好了,現在你去吧,去替我遊戲、生活下去吧!」我當時走出去玩耍去了。以後我一生裡有許多次含淚想起,他怎樣吩咐我替他生活下去。他還說了許多象這樣奇怪,美麗,但當時我們還不瞭解的話。他是在復活節後第三個星期去世的,死時神志清醒,雖然已不會說話,但是直到最後一刻神色也一點都沒有改變:快樂地看著周圍,眼睛裡充滿喜悅,目光尋覓著我們,向我們微笑,招呼我們。甚至城裡也有不少人談論起關於他死的事情來。這一切當時使我震撼,但並不很厲害,雖然殯葬的時候,我曾大哭一場。我那時很年輕,還是一個孩子,但是一種不可磨滅的印象,一種深藏的感情,卻一直留在我的心上。到了時候全會復活過來,發出迴響。後來真的應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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