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我拿定主意,不管有什麼事耽擱,十二點鐘(卡佳約定的時間)一定要待在娜塔莎身旁,可是麻煩事和不得不耽擱的事還真多。內莉的事就甭說了,近來伊赫梅涅夫家的兩位老人還真給我添了不少麻煩。

  這些麻煩事還在一星期前就開始了。有天上午,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派人來找我,說有一件刻不容緩的非常重要的事,請我立刻放下一切,火速趕到她那兒去。我走到她家,又遇到她一個人:她激動和恐懼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心驚膽戰地在等著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回來。跟往常一樣,我花了很長時間也沒能從她嘴里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到底擔心什麼,與此同時,顯然,每分鐘時間又那麼寶貴。她一直暗暗叨叨和與事無關地責備我:*為什麼不去看他們,把他們孤苦伶什地撇下,獨自個傷心」,以至於「只有上帝知道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說完了這一長串話以後,她才告訴我,尼古拉·謝爾蓋伊奇最近三天來一直非常激動,激動得「沒法說啦」。

  「就像換了個人,」她說,「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每到半夜就偷偷地瞞著我,跪在聖像前禱告,睡著了就說胡話,醒來後就瘋瘋顛顛;昨天我們喝菜湯,湯勺就在他身旁,他硬是找不到,問他什麼事,也答非所問。他經常出門,說什麼他『出去有事,必須找一下律師』;最後,也就是今天上午,他又把自己反鎖在書房裡,說什麼『我要為打官司的事寫價必需的文書』。哼,我心想,連放在餐桌旁的湯勺也找不到,你還能寫什麼文書呀?然而我往鎖眼裡一看呀:他坐在屋裡寫字,邊寫邊哭,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流。我想,他到底在寫什麼狀子呢?該不是捨不得我們的伊赫梅涅夫卡吧;這麼說,我們的伊赫梅涅夫卡全完啦!我正在這樣想的時候,他霍地從桌旁站了起來,把鋼筆使勁往桌上一摔,滿臉漲得通紅,兩眼發光,一把抓起帽子就跑了出來,他對我說:『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說話就回來。』他說完就走了,我立刻走到他的書桌旁;桌上放著一大搭有關我們這場官司的文書,平常,他是不許我碰這些東西的。我曾經多次求他:『你就讓我把這一大摞文書拿起來一忽兒吧,我得擦擦這桌上的土。』他哪讓呀,又是嚷嚷,又是揮手:他在這幾彼得堡性子變得可急啦,動不動就嚷嚷。這時,我走到桌旁,開始尋找:他剛才寫的文書是哪張呢?因為我很有把握,他沒把它帶走,他從桌旁站起來的時候,塞到別的文書下面去了。瞧,就是這張,小老弟,伊萬·彼得羅維奇,這就是我找到的,你瞧呀。」

  她說罷遞給我一張信紙,已經寫滿了一半,但是塗塗改改,有些地方簡直沒法辨認他到底寫的什麼。

  可憐的老人!看了頭幾行就可以猜到他寫的什麼和寫給誰的了。這是寫給娜塔莎的信,寫給他的愛女娜塔莎的。他開頭寫得很熱烈,很親切:他寬恕了她,並叫她回到他身邊來。整個信很難看懂,因為寫得顛三倒四,時斷時續,而且改得一塌糊塗。顯而易見,促使他拿起筆來寫下最初幾行熱情洋溢的字句的那種奔放的情感,寫完頭幾行後,就迅速變成了另一種感情:老人開始資備女兒,繪聲繪色地向她描述了她的罪行,憤怒地向她提到她一意孤行,責備她無情無義,責備她也許一次也沒想到她究竟給父母幹了些什麼。如果她執迷不悟,他就威脅要對她施行懲罰和進行詛咒,最後,他在信中要求,讓她立刻乖乖地回到老家來,那時候,也只有到那時候,在「家庭的氛圍內」開始乖乖地、足資楷模地過上新生活之後,也許我們還可以寬恕你。在寫了這幾行以後,他分明把自己最初的寬大為懷看成了軟弱,並引以為恥,最後,因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而感到莫大的痛苦,因而這信就以憤怒和威脅告終。老太太十指交叉,抱手當胸,站在我面前,害怕地等待著我讀完信以後到底說什麼。

  我把我的看法如實地對她說了。我是這麼看的:他老人家離開了娜塔莎再也活不下去了,可以肯定地說,他倆必須很快言歸於好;但是話又說回來,一切都取決於情況的變化。說到這裡,我說明了自己的如下揣測:第一,官司打輸了,大概使老人家很難過,對他震動很大,且不說公爵打贏了這場官司嚴重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同時此案取得這樣的結局也使他義憤填膺。在這樣的時候,他的心不會不尋求同情,因此也就愈益思念起他一向愛若掌上明珠的女兒了。最後,也不無可能:他大概聽說了(因為他一直在密切注意娜塔莎的情況,關於娜塔莎的情況他都知道)阿廖沙很快就會遺棄她。他不會不明白她現在心裡有多難受,他憑自身的經驗感到她多麼需要別人的安慰。但是他認為自己是個被女兒侮辱和損害的人,怎麼也不肯反過來去遷就女兒。他大概曾經想到,說到底,不是她先來求他;說不定她連想都沒想到他們,也沒感到有言歸於好的必要。他一定是這樣想的,我對我的看法作了如下結論,因此他才沒把信寫完,說不定,這麼一來,他反倒覺得受了新的侮辱,這在他的感受中甚至更甚於先前受到的侮辱,誰知道呢,言歸於好云云,要報好長時間也說不定……

  老太太一面聽我說,一面哭。最後我對她說,我必須立刻去看娜塔莎,現在已經去晚了,她才好似大夢初醒,說她居然把最要緊的事忘了。她從文書下把信抽出來時,無意中把墨水翻倒在信上。果然,信的一角濕了一片,灑滿了墨水,老太太害怕極了,孩子她爸會從這個污漬知道,他不在家的時候,有人翻過他的文書,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過他寫給娜塔莎的信。她的害怕還是非常有道理的:可能僅僅因為我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因為羞恥和懊惱反而會延長自己的怨憤,出於自尊而堅決不予寬恕。

  但是我把這事細想了一遍以後,就勸老太太不必擔心。他寫完信站起來時心情十分激動,這些小事他可能都不記得了,現在,他可能認為,這信是他自己弄髒的,弄髒了又忘了。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這樣安慰了一番以後,我倆便把信放回原處,臨走時,我忽然想到必須跟她好好談談內莉的事。我認為,這個可憐的被人遺棄的孤兒,她母親也曾受到自己父親的詛咒,她可以現身說法,講講自己的身世,講講自己母親的死,她說的這個淒慘的故事,也許會打動他老人家的心,促使他回心轉意,對自己的女兒寬大為懷也說不定。他心裡已萬事齊備,一切都醞釀成熟了;對女兒的思念已經開始壓倒他的高傲和被傷害的自尊心。現在缺少的只是推動力,一個最後的有利時機,而內莉倒可以取而代之,起到這個作用。我說這番話時,老太太一直非常注意聽:她整個的臉都煥發出希望和狂喜。她立刻責備我:我為什麼不把這事早告訴她?接著便開始迫不及待地詢問我關於內莉的情況,說到最後,她鄭重其事地答應,現在她反過來要親自去求老頭子,讓他收養這孤女。她現在已經真心實意地愛內莉了,可憐她有病,問長問短地盡打聽她的情況,還硬要我拿一罐果醬去給內莉,為了拿果醬,她還親自跑了趟儲藏室;她以為我沒有錢請大夫,還給我拿來了五個盧布,我木肯拿她的錢,這使她很失望,後來她聽內莉需要內衣和外衣,因而她還可以為內莉做點有益的事,她的心情才勉強平靜下來,感到快慰,於是她立刻翻箱倒櫃,把自己的所有衣服都拿了出來,並從中挑選出可以送給這「孤兒」的東西。

  接著我就去找娜塔莎了。以前我已經說過,她那兒的樓梯是螺旋形的,當我踏上最後一段樓梯時,我發現她房門口有個人,正要敲門,但是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後,又把手縮了回去。最後;大概猶豫了片刻,突然放棄了自己的打算,開始下樓。我在最後一段樓梯的第一級上碰到了他,當我認出這人是伊赫梅涅夫後,我是多麼驚訝啊。這樓梯甚至大白天也很黑。他貼牆站著,讓我過去,我看見他的眼睛發出奇異的光,在仔細打量我。我覺得他的臉漲得通紅;起碼顯得很尷尬,甚至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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