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九一


  但是卡佳打斷了他的話,不讓他說下去。她開始憤激地責備他,並且一再說,他父親之所以一再誇娜塔莎,是想用一種表面的善良來欺騙他,這一切都另有企圖,目的是為了拆散他倆的關係,神不知鬼不覺地引起阿廖沙本人對她的反感。她熱烈而又聰明地推斷出娜塔莎有多麼愛他,他對她的所作所為,是任何愛也不能饒恕的,因此真正自私的是他自己,是阿廖沙。慢慢、慢慢地,卡佳把他說得非常難過,悔恨不已;他坐在我們身旁,望著地面,已經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了,他被駁得體無完膚,滿臉都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卡佳仍舊對他鐵面無情。我以一種強烈的好奇注視著她。我真想快點瞭解這個奇特的姑娘。她還完完全全是個孩子,但卻是一個有點奇特的、思想堅定的孩子,她有堅定的做人準則,對善、對公道有一種熱烈的、與生俱來的愛。

  如果當真可以把她稱之為孩子的話,那她應當歸入我國家庭中為數相當多的那一類有思考能力的孩子。她顯然已經思考過許多問題。真想看看這個愛思索的小腦瓜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真想看看這個小腦瓜裡怎麼把完完全全是孩子的想法和觀念同那些嚴肅的為人處世之道和生活經驗(因為卡佳已經有了一定的生活經驗)攙雜在一起;此外她腦瓜裡一定還有一些她所不熟悉,也不曾體驗過的思想,但是這些思想因為很抽象和富有書卷氣,使她感到很有意思;這些思想在她腦瓜裡一定很多,可能她還以為這些都是她親身體驗過的呢。這天的整個晚上以及後來,我覺得,我相當透徹地瞭解了她。她有一顆熱烈而又敏感的心。在有些情況下,她似乎無意克制自己,而是把是非曲直放在首位,把任何處世之道和自我克制都看成虛偽的偏見,而且還以具有這種信念而自傲;許多熱血青年都有這樣的情況,甚至一些人不很年輕了,亦然。但是正是這點使她具有一種特別的美。她非常愛思考,愛探索真理,但又毫不迂腐,而是行為突兀,充滿稚氣和孩子氣,使人乍一看就喜歡上了她身上的那種與眾不同之處,因而也就聽之任之,不予計較了。

  我想起了列文卡和鮑林卡,於是我覺得,這一切都十分自然。奇怪的是:她那張臉,乍一看,我並沒發現其中有什麼特別美的地方,可是那天晚上,這臉卻時刻都在變化,我覺得它變得越來越美,越來越有魅力了。這是一種樸素的二重人格,集孩子氣和愛思考的女性於一身,這種充滿孩子氣而又高度真實的對真理和公道的渴望,這種對自己的追求不可動搖的信心--這一切都使她的臉煥發出一種真誠的美,賦予她以一種高尚的精神美,於是您就會逐漸明白,這種美的全部意義並不是一下子都能發掘出來的,它也不是每一個普通人和無動於衷的人一下子都能全部領會的。於是我懂了,阿廖沙一定是迷上她了。既然他自己沒有能力思考和判斷,那他就一定會愛上那些能夠替他思考,甚至替他希望的人--而卡佳已經把他置於自己的監管之下了。

  他的心是高尚的、令人傾倒的,它一下子屈從於一切真誠的和美的東西,而卡佳已經在他面前以非常真誠的稚氣和同情說了許許多多話。他沒有一丁點自己的意志;她卻有許許多多執著、強烈和火一般熾烈的意志,而能使阿廖沙愛慕的只會是那些能夠支配他,甚至命令他的人。而娜塔莎在他們相好之初之所以能夠吸引他,一部分也是由此,但是卡佳較之娜塔莎有一個大的優越性--她自己還是孩子,而且看來,即使過很長時間以後,她還仍舊是個孩子。

  她的這種稚氣,她那燦爛奪目的聰明,與此同時又在某種程度上缺少理智--這一切不知怎的卻使阿廖沙感到更親切。他感覺出了這一點,因此卡佳對他的吸引力也就越來越大。我相信,當他倆在一起單獨談話的時候,除了卡佳嚴肅的「宣傳性」談話以外,他倆談來談會說不定會變成一場兒戲。雖說卡佳也許經常數落阿廖沙,而且已經把他捏在手心裡,但是他顯然覺得跟她在一起比跟娜塔莎在一起要自在些。他倆彼此更般配,這才是主要的。

  「得啦,卡佳,得啦,夠啦;說來說去,你永遠正確,我永遠不對。這是因為你的心比我純潔,」阿廖沙說,他站起身來,伸出手,跟她握別。「我馬上就去看她,不去看列文卡了……」

  「你反正到列文卡那兒也沒事;你現在能聽話,肯去看娜塔莎,這就很可愛嘛。」

  「而你比大家都可愛一千倍,」阿廖沙悶悶不樂地答道。「伊萬·彼得羅維奇,我想跟您說兩句話。」

  我們離開兩步,走到一邊。

  「今天我的做法很無恥,」他對我悄聲道,「我做得很卑鄙,我對不起世界上所有的人,更對不起她們兩位,今天午後,父親介紹我跟一位叫亞曆山德林娜的女人認識(一個法國女人)--這女人很迷人。我……我都動了心……嗯,現在不說它了,我不配跟她們在一起……再見,伊萬·彼得羅維奇!」

  「他這人心腸好,心地也高尚,」當我重新坐到卡佳身旁後,卡佳匆匆開口道,「但是,關於他,我們以後再詳談吧;而現在咱倆先要取得一致:您認為公爵這人怎麼樣?」

  「一個很壞的人。」

  「我也抱有同感。因此,在這個問題上,咱倆的觀點是一致的,以後咱倆說話就容易了。現在先談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要知道,伊萬·彼得羅維奇,我現在兩眼漆黑,我一直在等您,希望您可以教我。請您把這一切跟我說說清楚,因為在最主要的問題上我的看法只能根據揣測,根據阿廖沙告訴我的情況來判斷。此外,我就沒有別的消息來源了。請您告訴我,第一(這是最主要的),在您看來,阿廖沙和娜塔莎在一起會不會幸福?這是我作出最後決定,以便自己弄清楚究竟應該怎麼辦以前,必須首先弄清楚的、」

  「這事怎麼說得准呢?……」

  「是的,自然,說不很准,」她打斷道,「那您覺得呢?--因為您是個很聰明的人。」

  「我看,他倆不會幸福。」

  「為什麼?」

  「他倆不般配。」

  「我也這麼想!」她說時把兩隻小手抱在胸前,似乎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

  「說詳細一點。聽我說:我非常想見見娜塔莎,因為我有許多話要跟她說,我覺得,我倆在一起,就能決定一切應該怎麼辦。現在我老在腦子裡想像地的模樣:她一定非常聰明、嚴肅、真誠,而百非常美。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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