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四九


  「菲利普·菲利佩奇,咱們該上杜索酒樓編飲半打,您肯賞光嗎?」

  「不,小老弟,現在不行,」馬斯洛博耶夫答道。「有事。」

  「嘿嘿!我也有點小事,要找您,……」那酒友又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以後,以後再說吧!」

  馬斯洛博耶夫不知怎的分明極力不去看他們。我們走進第一個房間,橫貫全屋擺著一長條相當整潔的櫃檯,櫃檯上擺滿各種冷盤,烤制的各色餡兒餅,一瓶瓶五顏六色的露酒,等等--我們一進屋,馬斯洛博耶夫就把我拉到一個犄角,說道:

  「那個年輕人是個少東家,叫西佐勃留霍夫,是一位有名的糧商的公子。父親死後,他得到五十萬遺產,現在正在尋歡作樂。他去了一趟巴黎,在那裡揮金如土,錢都花光了也說不定,可是他叔叔死後,他又拿到了一筆遺產,於是就從巴黎回來了;現在他正在這裡把剩下的一點錢花光算數。不用說,再過一年,他准得去討飯。笨得像只蠢鵝--見飯館就上,經常在地下室①和小酒館裡鬼混,追女戲子,還想當驃騎兵--不久前剛遞了申請書。另一個,上了年紀的,叫阿爾希波夫,也是個類似買賣人或者總管這樣一號人物。走家串戶地包收稅款;是個滑頭和騙子手,現在是西佐勃留霍夫的狐朋狗友,猶大和福斯塔夫②兼而有之,雙料的破落戶,而且是個讓人作嘔的大色鬼,幹盡了壞事。在這方面,我知道他曾經犯過一極刑事案;給他溜了;有樁事我真想找他,在這裡碰到他,我很高興;我恭候他多時了……不用說,阿爾希波夫正在變著法地花西佐勃留霍夫的錢。他知道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見不得人的地方,因此這幫年輕人才倚重他,把他當成了寶貝。老夥計,我對這人早就恨得牙癢癢的。米特羅什卡也恨透了他。米特羅什卡就是站在那邊窗口,穿一件華麗的緊身外衣、雄赳赳、氣昂昂,一副茨岡人臉的那小夥子。他販賣馬匹,認識這裡的所有瞟騎兵。實話跟你說吧,他是個大騙子,哪怕在你眼皮低下做假鈔票,即使你看在眼裡,你也只好幫他把這張假鈔票兌開。他穿著俄國式的緊身外衣,誠然這外衣是天鵝絨的,但是那模樣就像個斯拉夫派③(我看,這身衣服倒跟他很般配),可是你如果立刻給他穿上一身十分考究的燕願服和諸如此類的東西,把他帶進英國俱樂部④,並且對那裡說:這位是某某人,他是世襲罔替的巴拉巴諾夫伯爵,於是,在兩小時內,那裡就會畢恭畢敬地把他當成一名真伯爵--他會打惠斯特牌,還會像真伯爵一樣高談闊論,而且誰也看不出來;把大夥都給騙了。這傢伙准不會有好下場。就是這個米特羅什卡對那個大肚子恨得咬牙切齒,因為米特羅什卡現在手頭緊,鄧大肚子卻從他手裡把西佐勃留霍夫給搶走了。西佐勃留霍夫本來是他的朋友,他還沒來得及把他的毛統統拔光。既然他倆在飯店裡剛才碰上了,肯定大出洋相。我甚至知道出了什麼洋相,並且早就預料到了,因為米特羅什卡(而不是任何其他人)親口告訴過我,阿爾希波夫和西佐勃留霍夫肯定會到這裡來,他倆經常在這一帶亂竄,幹一件什麼壞事。既然米特羅什卡恨阿爾希波夫,我就想利用他一下,因為我自有道理;我之所以到這裡來,也幾乎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我不想讓米特羅什卡看見我,你也別老盯著他。等我們從這裡出去的時候,他准會親自來找我,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訴我……至於現在,咱們走吧,萬尼亞,到那邊那個房間去,看見啦?過來,斯捷潘,」他向一名跑堂繼續說道,「你明白我要什麼嗎?」

  「明白,您哪。」

  「能辦到嗎?」

  「能辦到,您哪。」

  「那就去辦吧。坐下,萬尼亞。我說,你幹嗎老這麼瞅著我?要知道,你老瞅著我,我是看得見的。你覺著奇怪?不用奇怪嘛。一個人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甚至連做夢也從來沒有夢見過的事也可能發生,特別是那時候……嗯,哪怕咱倆還在死記硬背科奈琉斯·奈波斯①的歷史書那工夫吧!我說你呀,萬尼亞,你就相信一點:我馬斯洛博耶夫雖說走上了邪路,但是他那顆心依然跟從前一樣,只是情況變了。我雖然形同豬狗,然而並不比任何人差。我當過醫生,也曾經想去教祖國文學,還寫過一篇關於果戈理的論文,也曾想去開採金礦,還曾經打算結婚--人活著總想圖個財色溫飽,她也同意了,雖然我家闊得連喂貓喂狗的東西都沒有。我都準備結婚了,想去借雙結實點的皮靴,因為我已經穿了一年半滿是破洞的靴子了……但是我沒結成婚。她嫁給了一個教員,我則到一家辦事處當差,我說的不是商行,而是一家普普通通的辦事處。唉,這就又當別論啦。光陰像流水一般過去,我現在雖說不當差,不做事,但是掙錢卻很便當:既拿了賄賂,又秉公辦事;對付綿羊我是好漢,對付好漢我是綿羊。我有一定之規:比如說,我知道,單槍匹馬上不了戰場,於是我就幹我的事。我的事多半屬￿刺探別人的隱私……你明白了嗎?」

  「你該不是什麼私人偵探吧?」

  「不,倒不是什麼私人偵探,可是幹的事也差不多,一部分是公事公辦,一部分是我自己樂意。是這麼回事,萬尼亞:我愛喝酒。可是我從來不會因為喝酒而喪失理智,所以我知道這樣子下去會有什麼結果。我的時代過去了,黑馬是洗不成白馬的。我要說的只有一點:如果我不是人,萬尼亞,我今天就不會上前來跟你打招呼了。你說得對,我遇見過你,過去也見過,許多次我都想過來跟你打招呼,老是沒這個勇氣,因此一拖再拖。我配不上你。你說得對,萬尼亞,我之所以過來跟你打招呼,無非因為我喝醉了。雖然這一切都是不值得一提的無稽之談,但是關於我,咱們說到這裡就打住吧。還不如來說說你的情況。我說老夥計:拜讀啦!非但拜讀,而且讀完了。我是說你的處女作①,老夥計。讀完之後,我差點沒變成個老實本分的人!我是說差點;可是轉面一想,還是寧可保持原樣,做個不老實本分的人好。就這樣……」

  ①科奈琉斯·奈波斯(公元前九九一三二年後),羅馬歷史學家和作家;他的書曾用作俄國中學的拉丁文教科書。

  他還跟我說了許多話。他的醉意越來越濃了,開始百感交集,愴然而涕下。馬斯洛博耶夫一直是個很不錯的人,但是又一向成竹在胸,有點早熟;從學生時代起就是個滑頭,詭計多端、無孔不久、一肚子壞水。不過他本質上倒不是個沒心肝的人;只是墮落而已。這樣的人在俄國人中間很多。這些人往往很有才能;但是這一切在他們身上卻似乎弄得亂七八糟,此外,還因為在某些方面有弱點,他們會有意識地去于違背自己良心的事,不僅一再墮落,而且他們自己也心中有數,他們已積重難返,無法自拔。順便說說,馬斯洛博耶夫已經泡在酒缸裡不能自拔了。

  「現在還有一句話,老夥計,」他繼續道,「我聽說,你先是名噪一時;後來我又讀到各種各樣評論你的文章(不騙你,真讀了;你以為我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讀嗎);後來我遇見你,看見你穿著破靴子,滿街泥濘也不穿套鞋,戴著一頂破帽子,我心裡也就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了。你現在給雜誌寫稿,聊以謀生吧?」

  「是的,馬斯洛博耶夫。」

  「那麼說,你成了一匹疲於奔命的驛馬了?」

  「有點像。」

  「那麼,老夥計,對此我有一言奉告:不如一醉方休!瞧我,痛飲以後,便自得其樂地倒在沙發上(我家的沙發可舒服了,有彈簧墊),我就想,譬如說吧,我就是什麼荷馬或者但丁,或者是什麼腓特烈大帝②--你愛怎麼想都行。嗯,可是你卻想像不出你就是坦丁或者腓特烈大帝,第一,因為你潔身自好,我行我素,第二,你想為所欲為是被禁止的,因為你是匹疲於奔命的驛馬。我可以胡思亂想,而你只有現實。請聽為兄我的一句肺腑之言,要不就是你看不起我,把我不放在眼裡,(哪怕再過十年我都對你有氣)請問:你需要錢嗎?我有的是。你別撇嘴嘛。把錢拿去,跟老闆清了帳,甩掉這枷鎖,然後幹點什麼,使自己一年的吃穿有個保證,再坐下來,愛寫什麼寫什麼,寫一部大部頭作品!怎麼樣?你意下如何?」

  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處女作《窮人》。

  ②腓特烈大帝(紅鬍子)(-一二三--一一九O),德意志國王,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一一五五年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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