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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莫非去買些花束和鮮花來放在她周圍?我想,朋友,看著她躺在花叢中,會覺得很可憐。」

  「聽著……」公爵好像思緒紊亂,尋思著究竟應該問什麼,又仿佛立即忘了,「聽著,告訴我:你用什麼幹的?用刀子?就那一把?」

  「就那一把。」

  「再等一下!帕爾芬,我還想問你……我有許多問題要問你,關於這一切……但你最好先告訴我,一開始就讓我知道:你是不是想在我婚禮舉行前,就在結婚儀式前,在教堂門前的臺階上就用刀殺死她?你想不想?」

  「我不知道,想還是不想……」羅戈任乾巴巴地回答說,甚至仿佛對此問題感到奇怪和不解。

  「你從來也沒把刀隨身帶往帕夫洛夫斯克嗎?」

  「從來沒有。我能對你講的就只是這把刀子,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他沉默一會,又補充說,「我是今天早晨把它從鎖著的抽屜裡拿出來的,全部事情都是在淩晨3點鐘時發生的。這把刀子一直夾放在書裡……還有……還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刀似乎進了一俄寸半……甚或是兩俄寸……就在左胸口……可總共就只半湯匙血流在襯衣上,再也沒有了……」

  「這個,這個,這個,」突然公爵激動萬分地抬起身子,說,「這個我知道,我書上讀到過……這叫內出血……甚至有一滴血也不流的。這是正好刺中心臟……」

  「等等,你聽見沒有?」羅戈任突然很快打斷了公爵,驚恐地在墊子上坐起來,「聽見了嗎?」

  「沒有!」公爵望著羅戈任,同樣驚恐地很快回答著。

  「有人在走動!聽見了嗎?在廳堂裡……」

  兩人開始傾聽。

  「聽見了,」公爵堅定地低聲說。

  「在走動?」

  「在走動。」

  「要不要鎖上門?」

  「鎖上……」

  門鎖上了,兩人重又躺下。很長時間沒有作聲。

  「啊,對了!」公爵突然用原先那種激動和急促的低語輕聲說,似乎又捕到了一個念頭,非常擔心再把它丟了,甚至從鋪位上跳了起來。「對了……我想要……這副牌,牌……據說,你跟地玩過牌?」

  「玩過,」羅戈任沉默一會說。

  「牌……在哪裡?」

  「牌就在這裡……」靜默了更長一會,羅戈任說,「就是這副……」

  他從口袋裡掃出一副玩過的包在紙裡的牌,將它遞公爵。公爵拿了,但似乎又很困惑。一種新的憂傷和淒涼的感覺壓抑著他的心;他突然明白,此刻以及已經很久以前,他所說的一切都不是他應該說的,他所做的一切也不是他應該做的,就現在他拿在手裡並為此而十分高興的這副牌目前已經無濟於事、幫不了什麼忙了。他站起來,雙手一拍。羅戈任一動不動躺著。仿佛沒有聽到、看到了的動作,但是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炯炯發亮,並且呆滯不動,睜得大大的。公爵坐到椅子上,恐懼地望著他。過了半個小時,羅戈任突然時斷時續地大聲喊叫起來,哈哈大笑起來,仿佛忘了應該悄聲說話似的。

  「那個軍官,那個軍官……你記得嗎,在音樂會上她刮了一耳光的那個軍官,記得嗎,哈…哈…哈!還有一個士官生……士官生……士官生也沖到跟前……」

  公爵從椅子上跳起來,他處於新的驚恐之中。當羅戈任靜下來時(他突然靜了下來),公爵悄悄地俯向他,坐到他旁邊,開始細細察看他,同時心劇烈地跳動著,呼吸也很吃力。羅戈任沒有朝他轉過頭來,似乎把他忘了。公爵望著,等待著;時間流逝了,開始天明了。羅戈任有時偶而突然喃喃著,聲音很大,很刺耳,也不連貫;有時則開始大叫大嚷和放聲大笑;於是公爵朝他伸過自己顫抖的手,輕輕地碰到他的腦袋、頭髮,撫摸著,又撫摩他的臉頰……別的他什麼也不能做!他自己又開始打顫,他的雙腿仿佛又突然不聽使喚了。完全是新一種感受以無限的憂傷折磨著他的心。這時天完全亮了;他終於躺到墊子上,仿佛已經完全虛弱無力和灰心絕望,他把自己的臉貼向羅戈任蒼白、木然的臉;眼淚從他的眼睛裡流到羅戈任的臉頰上,但是,也許當時他已經不覺得自己的眼淚,對於流淚已經一點也不知道了……

  至少已經過了許多小時以後,當門被打開,人們走進來時,他們看見殺手完全失去了知覺,在發熱病,公爵就在他身邊的坐墊上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地坐著,每當病人發出呼叫或囈語時,他就急忙用顫抖的手去撫摩他的頭髮和臉頰,仿佛愛撫和哄著他似的。但是對於人家問他什麼,他已經什麼也不明白了,而且也認不出進來圍在他身邊的人。假如施奈德本人現在從瑞士來看到自己過去的學生和病人,那麼他會想起公爵在瑞士治療的第一年有時表現出來的那種狀態,現在也會像當時那樣手一揮說:「白癡!」

  第四部 結尾

  教師妻子坐車趕到帕夫洛夫斯克,直接去找昨天起就心緒不甯的達裡婭·阿列克謝耶夫娜,並對她講述了她所知道的一切,這可完全把她嚇壞了。兩位女士立即決定與列別傑夫取得聯繫,他作為房東和房客的朋友也處在非常不安的狀態中。維拉·列別傑娃告訴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情況。根據列別傑夫的建議,他們三人決定去彼得堡,以儘快防止「非常可能發生」的事。這樣,已經是第二天上午11點左右,羅戈任的住宅被打開了,在場的有警方、列別傑夫、兩位女士、住在側屋的羅戈任的兄長謝苗·謝苗諾維奇·羅戈任。最有助於案件進展的是管院子人的證詞,昨天晚上他看見帕爾芬·謝苗諾維奇跟一位客人從臺階上進去,而且仿佛偷偷摸摸地。有了這個語詞已經不存疑問,警方破開了對法律也不開的門。

  羅戈任挺過了兩個月的腦炎,等他病癒後便接受了偵訊和審判,他對一切都供認不諱,做了確鑿和完全肯定的證詞,因而從一開始公爵就被免了訴訟。在審理過程中羅戈任一直保持沉默。他沒有與自己精明的、能言善辯的律師產生矛盾,律師明確而又富有邏輯地證明,所犯的罪行是腦炎的結果,而被告由於憂傷在犯罪前很久就已開始患病,但是羅戈任自己並沒有補充什麼來證實之一點,他仍照先前一樣明白確鑿地肯定和回憶了事件發生的全部細微的情節。考慮到可以從輕判刑的情況,他被判流放西伯利亞服苦役15年。他神色嚴峻、一聲不吭、「若有所思」地聽完了判決。他的全部巨大的財產,除了相對來說是很小部分被他早期縱酒狂飲耗費掉之外,轉到了他兄長謝苗·謝苗諾維奇手中,令其大為滿意。羅戈任娜老太仍然活在世上,有時似乎回憶起心愛的兒子帕爾芬,但是不太清楚:上帝拯救了她,使她的神智和心靈已意識不到降臨到她這個陰鬱的家的可怕災禍。

  列別傑夫、凱勒爾、加尼亞、普季岑和本故事其他許多人物像過去那樣生活著,很少有變化,關於他們,我幾乎沒有要轉告的。伊波利特在異常激動中比預料的要早去世,是在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死後兩個星期。科利來對發生的事件深為驚訝,他完全跟自己的母親親近了。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則為他擔心,因為他太多沉思,跟他的年齡不相稱;也許,他能成為一個好人。順便說一下,部分地是由於他的努力,公爵後來的命運有了安排:在近來他認識的所有人中間,他早就看出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拉多姆斯基與眾不同;他首先去找他,並把他所知道的所發生事件的全部詳情告訴了他,也講了公爵目前的狀況。他沒有錯: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最熱心地干預了不幸的「白癡」的命運,由於他的努力和操心,公爵重又到了國外施奈德的治療中心。

  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本人也到了國外,打算在歐洲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並公然稱自己「在俄羅斯完全是個多餘人」,他相當經常去看望在施奈德那裡治療的患病的朋友,至少幾個月就去一次;但施奈德卻越來越緊鎖眉頭和搖頭;他暗示公爵的大腦器官完全受到了損害,他還沒有肯定說治不好,但是不隱諱做最悲觀的暗示。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將此事很放在心上,他是個有心人,這樣一個事實可以證明:他經常收到科利亞的來信,有時甚至還回來。除此以外,他還有一個奇怪的性格特徵也為人所知;因為這是個好的性格特徵,所以我急於要說出來。每次拜訪過施奈德以後,除了給科利亞寫信,他還給彼得堡的一個人寄信,最詳盡和深表同情地敘述目前公爵的病況。除恭敬地表示忠誠外,在這些信中有時(而且愈來愈經常)開始出現一些坦率地陳述看法、概念、感情的文字——總之,開始表現出某種類似友好和親近的感情。與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通信(雖然相當少)並贏得他如此關切和尊敬的人便是維拉·列別傑娃。

  我無論怎樣也無法確切知道,這樣的關係是以何種方式建立起來的;當然是因為公爵的整個事件引起的,當時維拉·列別傑娃被痛苦壓倒了,甚至生起病來,但是他們相識並成為朋友的詳情,我不知道,我之所以提到這些信,最主要的目的是,其中有些信包含了葉潘欽一家,特別關鍵是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葉潘欽娜的消息。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在寄自巴黎的一封寫得很不連貫的信裡告知說,她對一位僑民、波蘭的伯爵異常眷戀,經過短時間的交往以後便嫁給了他,此事違反其父母的意願,但是最後他們還是同意了,因為不這樣的話事情會有釀成非同一般的醜聞的危險。

  後來,幾乎沉默半年之後,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又在一封冗長和詳盡的來信中告訴自己的女通信人,在最近一次去瑞士施奈德教授那兒時,在他那兒遇見了葉潘欽一家人(當然,除了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他因有事留在彼得堡)和ω公爵。這次會面很奇怪;他們見到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不知怎麼地很是歡喜;阿傑萊達和亞曆山德拉不知為什麼甚至認為要感謝他「對不幸的公爵給予了天使般的關懷」。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那夫娜看到公爵病成那副屈辱相,發自內心地哭了起來。看來,已經寬恕了他的一切。

  ω公爵在這時說了幾句很好很聰明的真話。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覺得,他和阿傑萊達彼此還沒有完全情投意台,但是在未來性格熱烈的阿傑萊達完全自願和心悅誠服地服從ω公爵的智慧和經驗是不可避免的。加上家裡經受的教訓,主要是最近阿格拉婭與僑民伯爵的事,對她有著極大的影響。家裡做出讓步,答應阿格拉婭嫁給僑民伯爵,與此同時始終惴惴不安;她們所擔擾的一切在半年裡便變成了事實,還加上了許多甚至完全沒有想到過的意外情況。原來這個伯爵根本不是伯爵,如果說是僑民倒確實不假,但是有令人懷疑、不清不白的經歷。他為國憂傷心碎這種不同凡響的高尚精神使她傾心,而且迷戀到這個地步:在還沒有嫁給他之前,她就成了國外某個復興波蘭委員會的成員,除此之外,她還進了天主教堂某個著名神父的懺悔室,這位神父的見解使她如癡如狂。

  伯爵曾向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和ω公爵提供確鑿證據表明擁有巨額財產,原來完全是不存在的。不僅如此,在婚後半年光景,伯爵和他的朋友、著名的懺悔神父已使阿格拉婭與家裡完全吵翻了,因此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她了……總之,要講的事有許多,但是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她的女兒,甚至ω公爵已為所有這些「恐怖的消息」弄得驚恐不已,以致在與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的談話中甚至怕提到別的事情,雖然他們知道,即使他們不講,他對於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最近醉心熱衷的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憐的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想回俄國去,據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證明,她在他面前劇烈而辛辣地把外國的一切批評了一通:「哪兒也烤不出好麵包,冬天人們像地窖裡的老鼠一般挨凍,」她說,「至少在這裡算是照俄羅斯方式對這個可憐的女人哭了一場,」她激動地指著完全不認識她的公爵補了一句。「激動得夠了,該是用理智的時候了。所有這一切,整個這外國,你們的整個這歐洲——這一切都只是虛幻一場,我們大家在國外也是虛幻一場……記住我的話,您自己也會明白的!」她幾乎氣憤地結束說,便與葉甫蓋尼·帕夫洛維奇分別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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