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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這怎麼可能?寫給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去娜,荒謬!」公爵嚷道。

  「以前也有過,有過,但這次不是給她,而是給羅戈任,反正一樣,是給羅戈任……甚至也曾給捷連季耶夫先生寫過信,是轉交的,但是是以A開頭的那一位寫的,」列別傑夫眨了下眼,莞爾一笑說。

  因為他常常偏離話題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並且忘記開始說的是什麼,因此公爵便保持靜默,讓他說下去。但依然異常不清楚:信是經過他還是經過維拉轉交?既然他自己要人相信「給羅戈任跟給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娜一個樣」,那就是說,多半不是經過他轉交的,如果是有書信的話。而現在信是通過什麼方式落到了他的手裡,這一情況仍然完全沒有解釋清楚;最可能應當設想是他用了什麼辦法從維拉那兒偷走了信……悄悄地偷了,懷著某種用意去給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這樣設想,公爵終於明白了。

  「您發瘋了!」他極為慌亂地嚷了起來。

  「不完全是這樣,深深敬愛的公爵,」列別傑夫不無惡意地回答說,「真的,本來我想交給您,給您,交到您本人手中,為您效勞……但是考慮結果覺得還是為那邊效勞好,把一切都告知最高尚的母親……因為以前有一次我曾寫信告訴過她,是匿名信;剛才我預先在小紙片上寫了,請求在8點20分時接見,落款也是『您的秘密通信者』!立即就准許了,馬上,甚至還特別急促,讓我從後門進去,見最高尚的母親。」

  「後來呢?……」

  『在那裡的情況您已經知道了,差點沒揍我一頓;也就是說只差一點點;甚至可以認為差不多是揍了。她把信扔還了我。的確,她想把信留在自己那兒,我看得出,我注意到這一點,但是改變了主意,扔還給了我,說:『既然人家信託你這樣的人轉交,那你就去轉交吧……』她甚至生氣了。既然在我面前說並不覺得不好意思,那就是說,她是生氣了。她是個火爆性子的人!」

  「現在信在什麼地方?」

  「一直在我這裡,瞧。」

  他把阿格拉婭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便信遞給了公爵,這正是當天上午兩小時以後加夫里拉洋洋得意地給妹妹看的那封信。

  「這封信不能留您這兒。」

  「給您,給您!就是帶來給您的,」列別傑夫熱烈地接口說,「在有過瞬息的背叛以後,現在我又是您的奴僕了,整個兒都是您的人,從頭到腳,從外面到內心!您就痛斥心靈,寬恕這一把鬍子吧,就像托馬斯·莫爾……在英國和大不列問說過的那樣。而照羅馬教王說的,則是Meacu1pa,mcaculpa①……也就是說他是羅馬教皇,而我把他叫做羅馬教王。」

  ①拉丁語:我有罪,我有罪。

  「這封信應該馬上送去,」公爵操起心來,「我來轉交。」

  「最好是不是……最好是不是……最有教養的公爵,最好是不是……這樣!」

  列別傑夫做了個怪誕的諂媚的鬼臉;他忽然在原地手忙腳亂起來,仿佛突然被針刺了似的,一邊狡黠地霎著眼睛,一邊用手做著動作表示著什麼。

  「怎麼回事?」公爵威嚴地間。

  「最好是先拆開來。」他似乎是推心置腹、巴結而動人地低語著。

  公爵頓時暴跳如雷,列別傑夫本已開始逃開,但跑到門口又停了下來,想等等是否會有寬恕。

  「哎,列別傑夫!怎麼能,怎麼能墜落到您這樣低賤無恥的地步?」公爵痛心地大聲說。列別傑夫的臉容變得開朗了。

  「低賤,低賤!」他馬上走近來,一邊捶著胸口,一邊淌著眼淚。

  「這可是卑鄙!」

  「的確卑鄙!是實在話!」

  「您這是什麼習性……喜歡這樣奇怪地行事?您……可簡直是間諜!為什麼您要寫匿名信去驚擾……這麼高尚、善良的婦女?再說,為什麼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沒有權利愛給准寫信就寫信呢?您今天是去告發,還是怎麼的?您指望得到什麼?是什麼促使您去告密?」

  「純粹是出於令人愉快的好奇心以及……為高尚的人熱心效勞,就這樣!」列別傑夫喃喃說,「現在整個幾都是您的,又全是您的人了!哪怕把我絞死也是!」

  「您到葉莉紮維塔·普羅科菲耶夫娜那裡去,也像現在這副樣子?」公爵厭惡而又不無好奇地問。

  「不……要乾淨些……甚至體面些;我已經是在受辱以後才弄得……這副模樣。」

  「嗯,好吧,讓我安靜一會。」

  「不過,這一請求必須得重複好幾次,直至客人終於下決心離去。」他已經完全打開了門,重又回過來,隨著腳走到房間中央,又開始用雙手做手勢表示拆信;他已經不敢用話說出自己的建議來;後來他走出去了,露出安詳溫和的微笑。

  聽到這一切心情是異常沉重的。所有這些事中顯露出一個主要的不同一般的事實:阿格拉婭處於極大的不安、極大的猶豫、極大的痛苦之中,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是出於嫉妒,」公爵暗自低語。當然,也是源於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攪擾了她,而非常奇怪的是,她竟這麼信任他們。當然,在這個沒有經驗的、但急躁而高傲的頭腦中醞釀著某些特殊的計劃,也許是極有窖的……極不像話的。公爵異常惶恐,困惑中甚至不知道該拿什麼主意。一定得採取什麼預防措施,這點他是感覺到的。

  他又一次瞥了一眼封了口的信上的地址:哦,這裡他沒有什麼懷疑和不安的,因為他相信阿格拉婭;這封信的另一方面使他忐忑不安:他不相信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但是,他還是決定親自把這封信轉交給他本人,為此他已經走出了家門,但是在路上他又改變了主意。幾乎就在普季岑家門口,就像故意安排似的,碰上了科利亞,於是公爵就委託他把信交到兄長手裡,仿佛就是從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那裡直接轉交的。科利亞沒有多問就送去了,因而加尼亞根本就想不到,信已經經過了多少中轉。回家以後,公爵請維拉·魯基揚諾夫娜到自己這兒來,對她說了該告訴她的情況,並安慰她,因為她到現在一直在找這封信,急得直哭。當她獲悉信被他父親拿走,驚恐異常(公爵後來從她那兒知道,她不止一次秘密為羅戈任和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效勞;她怎麼也想不到,這裡會有什麼對公爵可能不利……)

  公爵的心境終於壞到了極點,兩小時後,當科利亞差人到他這兒來通知其父病倒時,最初一刻他幾乎不能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正是這一事件使他恢復了常態,因為它強烈地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在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那裡(病人自然被送到她這裡)差不多一直耽到晚上。他幾乎幫不上什麼忙,但有這麼一種人,患難者在艱難的時刻只要見到他們在自己身邊,便不知怎麼地會感到寬慰。科利亞驚嚇得不得了,歇斯底里地哭泣著,但是他一直在當跑腿:跑去找醫生,找了三位,又跑藥房,還去了理髮鋪。①總算使將軍死而復蘇,但是沒有恢復知覺;醫生表示,「無論怎樣,病人處於危險之中」。

  ①從前理髮鋪兼用放血等土法治病。

  瓦裡婭和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寸步不離病人,加尼亞感到窘困和震驚,但不想到樓上去,甚至怕見病人,他絞著自己的雙手,在與公爵語無倫次的談話中他能表達的就是,「這樣的不幸,仿佛故意似的,偏偏在這個時候!」公爵覺得,他能明白加尼亞所指的是什麼時候,在普季岑家裡公爵已經遇不到伊波利特了。到傍晚時列別傑夫跑來了,在上午的「解釋」以後他一直睡到現在沒有醒過。現在他差不多是清醒的,在病人面前哭灑了真誠的眼淚,猶如哭自己的親兄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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