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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不……是別的事……請您相信,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羅亭接著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在您府上度過的這段時光。」

  「我,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也始終會愉快地回想起與您的交往……您什麼時候啟程?」

  「今天下午。」

  「這麼倉促……好吧,祝您旅途愉快。不過,如果您耽擱得不太久,也許還能在這兒見到我們。」

  「我未必來得及。」羅亭說著站了起來。「很抱歉,」他補充說道,「我現在無法立即歸還欠您的錢款,不過我回家以後就馬上……」

  「別說了,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打斷他。「您怎麼好意思說這種話!……現在幾點了?……」她問。

  潘達列夫斯基從坎肩口袋裡掏出琺瑯金表,小心地將紅潤的臉頰貼緊堅挺的白色硬領,看了看時間。

  「兩點三十三分。」他說。

  「該換裝了。」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說。「再見了,德米特裡·尼古拉耶維奇!」

  羅亭站起來。他和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之間的談話從頭至尾都帶著一種特別的味道。演員排練時就是這樣對臺詞的,外交官在會議上就是這樣用事先準備好的言辭來交談的……

  羅亭走了出去。現在他憑經驗知道,上流社會的人對待不再需要的人,他們不是一般的拋棄,而是隨手一扔,就像舞會之後扔掉手套,就像扔掉糖紙或者沒中獎的彩票一樣。

  他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動身的時刻。聽說他要離開,大家都感到意外,連僕人們都困惑莫解地看著他。巴西斯托夫無法掩飾自己的悲傷。娜塔裡婭顯然在回避羅亭。她儘量不去看他,不過他還是設法把信塞到了她手裡。午飯時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再次提起她希望在去莫斯科之前能見到羅亭,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回答。潘達列夫斯基比誰都主動地跟他攀談。羅亭好幾次恨不得撲上去在他那容光煥發的臉上扇幾個耳光。邦庫爾小姐不時用詭譎而奇怪的目光打量著羅亭:這樣的神色有時候可以在聰明異常的老獵狗的眼睛裡捕捉到……「哼!」她似乎在心裡說。「你這是活該!」

  時鐘終於敲響了六點,羅亭的四輪馬車也套好了。他匆匆忙忙跟大家告別。他的情緒非常惡劣。他沒有想到會這樣狼狽地離開這個家庭:「他好像是被攆走的……這是怎麼回事啊!何必這樣匆忙呢?不過也只能如此了。」這就是他強裝笑臉跟大家點頭告別時的內心活動。

  他最後一次看了看娜塔裡婭,不由得他怦然心動:她那注視著他的眼睛充滿了悲傷和責備。

  他迅速跑下臺階,跳上了馬車。巴西斯托夫自告奮勇地要送他到驛站,坐到了他身邊。

  「您還記得嗎?」馬車駛出院子,登卜兩旁長滿樅樹的寬闊大道時,羅亭說。「您記得唐·吉訶德離開公爵夫人的宮殿時對他的隨從所說的話嗎?『自由』,他說,『我的朋友桑喬,自由是人的一種最寶貴的財產。誰能得到上蒼賜予的一塊麵包,無需為了這塊麵包而對別人感恩戴德,誰就得到了幸福!』唐·吉訶德當初的那種感覺現在我也體會到了……上帝保佑您,我好心的巴西斯托夫,什麼時候也讓您體驗一下這種感覺呢!」

  巴西斯托夫緊緊握住羅亭的手,這位誠實的年輕人的心在他那深受感動的胸腔裡激烈地跳動起來。到驛站的路上,歲亭一直在談論人的尊嚴,談論真正的自由的意義——他的話充滿了熱情、崇高和真誠。當分離的時刻到來時,巴西斯托夫忍不住撲過去抱住羅亭的脖子放聲大哭。羅亭自己也淚如泉湧;不過他並不是因為和巴西斯托夫分別而流淚,他的眼淚是自尊的眼淚。

  娜塔裡婭回到房間裡,看了羅亭的信。羅亭寫道:

  親愛的娜塔裡婭·阿曆克賽耶芙娜:

  我決定離開這兒。我別無選擇。趁目前還沒有明確宣佈要趕我走的時候,我決定主動離開。我走了以後,種種誤會也就隨之消失。未必有人會對我表示同情。還能期待什麼呢?……一切都已經結束;那我為何還要給您信呢?

  我就要離開您了,也許這是永別。如果我給您留下了惡劣的印象,而事實上我又並非這樣惡劣,那豈不令我傷心?這便是我給您寫信的原因。我既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想怪罪別人,我只怪我自己。我想在可能範圍內作些解釋……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情是那麼出乎意料,那麼突然……

  今天的約會對我將是一個永遠值得記取的教訓。是的,您說得對:我不瞭解您,而我還以為是瞭解您的呢!在我的一生中,我跟各種各樣人有過交往,我接近過許多女人和姑娘;但是遇到您之後,我才第一次遇到了一顆完全誠實而正直的心靈。我感到不習慣,因而無法認識您的價值。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我就被您吸引住了——這您自己也能覺察到。我跟您度過了許多時光,但我沒有真正瞭解您,甚至沒有努力設法瞭解您……可是我卻自以為愛上了您!!為這一過錯,我現在受到了懲罰。

  從前我也曾經愛過一個女人,她也愛我……我對她的感情很複雜,她對我也一樣;不過正因為她自己並不單純,倒也算般配。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現在,當它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還是沒有認清它的真實面貌……最後我終於認出來了,但為時已晚……過去的事情再也無法挽回了……我們的生命本來是可以融合一體的——現在卻永遠不可能了。我又怎能向您證明,我也能夠用真正的愛——心靈之愛,而不是想像之愛——來愛您呢?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否具有這種愛的能力!

  造化賦予我很多很多——這我知道,我也決不會虛情假意地在您面前故作謙遜,尤其是現在,在我極其痛苦、極其羞愧的時刻……是的,造化賦予我很多很多;但是我做不出一件與我能力相稱的事情,我將碌碌無為地死去,無法留下任何有益的痕跡。我所有的財富將白白浪費:我無法看到我播下的種子結出果實。我缺少……我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缺少什麼……我缺少的大約就是那種既能支配人心又能征服女人的東西;而僅僅控制人們的頭腦那是既不穩定也無益處的。我的命運很奇怪,筒直近乎滑稽:我本想獻出我的一切,迫不及待地毫無保留地獻出整個身心——卻又做不到。我的結局將是為了一些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的荒唐事而犧牲自己……我的天哪!到了三十五歲還打算幹一番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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