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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沒……必要,」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話帶頓兒,同時用手撫摩他的前額。「要是預先……你好哇,小胖子,」他話說到半句,突然興奮起來,走近嬰兒,吻了他的小臉,然後又稍稍彎下腰去,吻了費多西婭的手,那只由米佳的紅短衫映襯著的、羊脂白玉般的手。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您這是怎麼啦?」她囁嚅說著垂下了眼,後又微微抬起……在她親切而又帶著幾分茫然睇他時,那眼睛有說不出的美!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得以認識費多西婭有過一段有趣的故事。三年前,有一次因事他不得不在一個離此頗遠的縣城投宿。客店裡乾乾淨淨的被褥,不沾一塵的房間使他感到既愉快又驚奇,他不由想:莫非女掌櫃是德國人?他旋而瞭解到女掌櫃是五十來歲的一個俄羅斯婦女。這人幹淨利落,臉相聰慧,說話有條有理。跟她喝茶一聊天,就喜歡上她了。其時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剛遷新居,不想把農奴留在宅裡使喚而想另找雇工,女掌櫃則抱怨過往人稀,度日艱難,於是,當即建議她當新居的女管家,她應下了。她早年喪夫,膝下一女,名叫費多西婭,母女相依為命。兩周後阿琳娜·薩維什娜(人們便這樣來稱呼新管家的)攜費多西婭來到瑪麗伊諾,住進了廂房。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沒有看錯人,阿琳娜把家管得井井有條。至於費多西婭,當時年方十七,文靜嫻雅,但誰也不注意她,她很少在人前露臉,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只在本區教堂作禮拜時,偶或見到費多西婭白淨臉龐的美麗側影。

  過了一年多,有一天上午阿琳娜來到他書房,如平素那樣深深一躬,問能否幫她女兒個忙:爐膛裡的火星濺進她眼裡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深居簡出,有病在家治療,甚至還買有存放小量藥物的藥箱,所以立時命阿琳娜把患者帶來。費多西婭聽說老爺叫她,心裡直害怕,但還是隨母親去了書房。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領她到窗前亮處,雙手托起她頭,察看紅腫的眼,開了一劑洗眼藥水並當場調配好,還從手帕上撕下根布條,教她如何蘸著藥水洗眼。費多西婭聽罷,正想離開,不料阿琳娜從一旁說道:「你還沒吻老爺的手致謝呢,笨丫頭。」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覺得怪難為情的,沒伸手給她,反在她仰起臉來的時候在她額上的發縫處親了一下。沒隔多久,費多西婭的眼便已痊癒,但她留給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印象久久未散,那張仰起的、白淨可愛的、帶幾分害怕的秀臉似乎在他面前頻頻閃現,還有那經他手觸及過的柔軟的頭髮,天真無邪的嘴唇,在陽光下閃亮著的、珍珠串兒似的濕潤皓齒。所以,他後來在教堂裡分外注意她,找機會和她說話。可她常常躲他,有一回,臨近黃昏的時候和他在一條黑麥田田徑上不期相遇了,立刻折進茂盛的、雜有蒿草和矢車菊的麥地裡藏了起來。但他還是看見了金黃色麥穗中的臉,像小獸般窺探著的眼睛。他親切地叫道:

  「你好,費多西婭!我又不咬人。」

  「您好!」她低聲回答,就是不從麥地裡走出來。

  她漸漸地跟他熟了,然而總覺得有點兒害怕。事出意外,她母親忽然得霍亂病死去。費多西婭能上哪兒去呢?她繼承了母親愛整潔的習慣,審慎端莊的秉性,但她是那樣地年輕,那樣地孤零,而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如此地善良和樸實……

  後來的事就不用說了。

  「這麼說來,是我哥哥自己來找你的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問,「他敲了敲門便進來了?」

  「是,老爺。」

  「很好。讓我把米佳拋著玩會兒。」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把孩子拋得快碰著天花板,逗樂了孩子,卻急壞了母親,每次往上拋的時候她都伸手出去隨時準備接住裸在褲管外的小腳。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回到了他自己的書房。書房很雅致,牆上糊著漂亮的壁紙,五色斑斕的波斯壁毯上掛著他的槍支,胡桃木家具上鋪有暗綠色呢墊,文藝復興式的黑橡木書櫥在一旁侍立,華麗的書桌上放著青銅雕像,另一面是個壁爐……他坐到沙發裡,兩手扶著後腦,不動,也不出聲,一雙眼絕望地瞪著天花板。他是否想掩飾他臉上的神情,不讓四壁猜透,或是出於其他原因呢?他只站起過一次,把沉甸甸的窗幔放下,旋又坐進沙發。

  09

  與此事發生的同一天,巴紮羅夫也認識了費多西婭。當時他和阿爾卡季在花園散步,向阿爾卡季解釋,為什麼這裡的樹木、尤其是橡樹長勢不好。

  「其實這裡應該加點肥沃的黑土,栽上白楊和樅樹,栽菩提樹也行。涼亭這邊倒還不錯,」他補充道,「因為洋槐和丁香不嬌嫩,用不著細心照料。啊,裡面有人。」

  涼亭裡坐著費多西婭,杜尼亞莎和米佳。巴紮羅夫停下腳步,阿爾卡季則像早已相識那樣點了點頭表示問好。

  「這是誰?」剛過了涼亭,巴紮羅夫就問,「好一個美人兒!」

  「你是說誰?」

  「還用問嗎?其中只有一位最美。」

  阿爾卡季不無靦腆地簡單說了費多西婭是什麼人。

  「好哇,」巴紮羅夫贊道,「你父親眼力不錯。我倒挺喜歡你父親,哈,他真有本領。不過,該彼此認識一下,」他補了句轉身往涼亭走去。

  「葉夫根尼,」阿爾卡季在他背後駭怕地嚷嚷,「上帝保佑,要小心!」

  「別擔心,」巴紮羅夫回答,「咱們在大城市呆過,見過世面,有經驗。」

  他走近費多西婭,摘下帽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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