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父與子 | 上頁 下頁


  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以擁抱代替了回答。帕維爾一年半後實現了自己的諾言,住了下來再沒離開過,連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那三個冬天去彼得堡與兒子作伴時也不例外。他開始讀書,多半讀英語的。總的說,他的生活起居大體上按英國方式。他很少與鄰居交往,只在選舉的時候才出門,但在那裡他也沉默多於發言,偶爾說幾句,他那自由主義的言論老惹得舊式地主又怕又惱,但他也不與年輕一代的代表接近。新老兩代的代表都認為他自高自大,卻又尊敬他出色的貴族風度;尊敬他,還因為聽說他在情場屢屢得意,他衣著考究,常常住頭等的旅館、最好的房間,吃飯不乏美羹佳餚,甚至有一回曾在路易·腓力普①處與威靈頓②共進過午餐;尊敬他,因為他凡出門,總帶著銀制餐具和旅行澡盆,身上常有一股特別「高貴好聞」的香水味,他喜玩惠斯特牌戲卻每回必輸;最後,因為他的誠實無可挑剔。仕女們認為他具有一種令人神往的憂鬱氣質,可惜與她們極少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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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路易·腓力普(LouisPhilippe,一八三〇——一八四八),法國最後一位君主,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時被廢,逃亡英國。

  ②威靈頓(A.W.Wellington,一八六九——一八五二),英國統帥和國務家,保守黨人,曾與普魯士軍配合,在滑鐵盧戰敗拿破崙。

  「你瞧,葉夫根尼,」阿爾卡季講完歷史後總結說,「你給我伯父的評價多不公正!我還沒說他不止一次傾囊相助,救我父親于患難的事。你也許不知道,他倆從沒有分過家;他樂於幫助任何人,甚或袒護農民,雖則和農民說話的時候皺起眉尖,不斷地聞香水……」

  「明擺著的事:神經脆弱。」巴紮羅夫打斷了他的話。

  「也許如此,不過,他有顆善良的心,並且絕不是愚盲的人。他曾給予我許多忠言……特別在對待女人方面。」

  「哈!一旦牛奶燙了嘴,見水就吹三口氣,這我清楚!」

  「總而言之,」阿爾卡季繼續道,「他很不幸。請相信我:蔑視他——那是罪過。」

  「誰蔑視他了?」巴紮羅夫反駁他,「但我仍要說,如果一個人把一生都壓在女人的愛情這張牌上,輸了牌便變得消沉萎頓,什麼事也幹不來,那他就算不上是個男子漢,只是個雄性動物而已。你說他很不幸,當然你瞭解得比我多,但無可非議的是他的傻氣還沒清除乾淨。我相信,他還儼然自居,是個幹正事兒的人呢,因為他閱讀《加林雅什》報,每月一次替農民說話,讓農民少挨一頓鞭子。」

  「你應考慮到他所受的教育以及他那時所處的時代。」

  「教育嗎?」巴紮羅夫接口道,「任何人都應該自己教育自己,例如我……至於時代,幹嗎我要去適應時代?應該讓時代來適應我。不,老弟,這一切無聊之極!男女關係有什麼神秘的?我們,學生物學的人,懂得這是什麼關係。你去讀讀眼睛解剖學,哪有你所說的謎樣的目光?這全都是浪漫主義,胡謅,陳年爛穀子,藝術想像,最好讓我們去看甲蟲吧。」

  兩個朋友上巴紮羅夫的臥室去了。臥室裡彌漫著外科手術時使用的酒精和廉價煙草的混合味。

  08

  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參與他弟弟和總管的談話一共沒有多久,便獨自離開了。總管是個瘦高個兒,說起話來像患肺癆病般嗓門低沉。他眨巴著一對狡黠的眼睛,對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所有的指示都一概回答:「您說的是,老爺。」他認為,凡農民不是酒鬼就是小偷。剛走上新軌道的農事像那沒上油的車軸轆嘎吱發響,也像濕木材做的家具那樣處處裂縫,對此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雖不灰心,但不時唉聲歎氣並苦思冥想:沒錢,什麼事也辦不了,但又囊空如洗。阿爾卡季說得不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不止一次救過他兄弟的急,在兄弟絞盡腦汁脫不出窘境的時候,悄悄走近窗下,雙手插在褲袋裡,透過齒縫輕聲說:「MaisjePuisvousdonnerdelMar-gent。」①及時掏出錢來周濟。但這天他沒有錢,認為還是走開的好。農事雜務令他心煩,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雖則熱心勤勞,可力量用不到節骨眼上。其實,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錯在哪,他也答不出個所以然。「我兄弟不夠精明,常常受人蒙蔽,」他暗中想。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與此相反,給他哥哥的管事才能以很高評價,還經常向他討教。「我生性軟弱,又一輩子蟄居鄉下,而你見過大世面,熟諳人心,有雙洞察一切的眼睛。」他說。但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背過身去,對兄弟的這番話不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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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不過,我可以給些錢。

  且說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把他弟弟留在書房,他自己走到隔開前後房的一條窄廊裡,在一扇低矮的房門前收住腳,想了一想,捋了捋鬍子,便上前敲門。

  「是誰?請進,」傳出了費多西婭的聲音。

  「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應了聲推開門。

  費多西婭正抱著嬰兒坐在凳上,這會兒忙站起身,把嬰兒交到侍女手裡,讓她進了另一個房間,然後整了整頭巾。

  「請原諒,如果是打擾了您的話,」帕維爾·彼得羅維奇說,眼睛不看她。「我來請您……聽說今天要派人進城……吩咐代我買一點綠茶。」

  「好的,老爺,」費多西婭回答,「您要買多少?」

  「我想,半磅也就夠了。哦,您這兒已變了樣,」他環顧一眼四周,目光迅速在費多西婭臉上溜過,「瞧這窗簾,」他見費多西婭覺得茫然,便又補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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