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屠格涅夫 > 初戀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我?」我傷心地又說了一遍,在她那令人神往的、無法形容的魅力的影響下,我的心又像以前那樣顫慄起來了。「我?

  請您相信,齊娜依達·亞曆山德羅夫娜,不管您做過什麼,也不管您怎樣使我難堪,我都會愛您的,崇拜您的。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她倏地向我轉過身來,大大地張開了兩臂,抱住了我的頭,緊緊地、熱烈地吻我。老天知道,這一告別的長吻是針對誰的,可我已經飽嘗了它的甜密,我知道這樣的親吻再不會有第二次了。

  「再見,再見,」我連聲說……

  她掙脫了身子就走了。我也離開了廂房。我無法表達我離去時的心情。我並不希望將來有一天再會有這樣的心情,可是如果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心情,那我就會認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了。我們搬到城裡了。我沒能很快忘卻過去,也沒能立刻著手複習功課。我的創傷是慢慢地癒合的,不過說真的,我對父親沒有任何惡感。相反地,他在我的心目中似乎更高大了……讓心理學家憑著他們的知識來解釋這種矛盾心理吧。有一次,我在一條林蔭道上走著,遇見了盧申,心裡真有無法形容的高興。我喜歡他那率直真誠的性格。而且就憑他在我心裡喚起的回憶這一點,我覺得他是個可敬可親的人。我向他奔了過去……

  「啊呀!」他低聲說,皺了皺眉頭。「是您哪,年輕人!讓我瞧瞧您。您臉色仍然發黃,可是眼睛裡畢竟沒有以前那種邪氣了。您看來象個大人了,不象一條看家狗。這很好。嗯,您怎麼樣?在埋頭用功嗎?

  我歎了一口氣。我不願扯謊,可我又不好意思說實話。

  「喂,沒有關係,」盧申繼續往下說,「別害怕。最重要的是應該過正常的生活,別沉醉在迷戀中。否則,有什麼好處呢?不管浪頭把您卷到哪兒去,還不是一樣糟。一個人哪怕站在石頭上,也要靠自己的兩隻腳站得穩。我要咳嗽一下……

  可是別洛夫佐羅夫的情況您聽說過嗎?」

  「怎麼回事?沒有聽說過。」

  「他杳無音訊,不知去向了。據說,他到高加索去了。年輕人,這對您倒是個教訓。全部問題在於不會及時抽身,衝破羅網。您似乎順利地脫身了。要當心,可別再自投羅網了。

  再見。」

  「我不會陷進去了……」我心想。「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但是命中註定,我又一次見到了齊娜依達。

  21

  我父親每天騎著馬出去。他有一匹棕灰色帶斑紋的英國良種馬,脖子又長又細,腿也很長,它不知疲勞,生性兇猛。

  大家管它叫愛列克特裡克。除了父親,誰也無法騎它。有一次父親情緒很好地來到我跟前,他好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他準備騎馬出去,已經戴上了馬刺。我請求他帶我一起去。

  「那我們最好玩跳背遊戲,」父親回答我說,「否則你騎著自己那匹德國馬,是跟不上我的。」

  「我會跟上的,我也把馬刺戴上。」

  「嗯,那也好。」

  我們出發了。我騎著一匹黑色長毛矮種馬,四腿粗壯有力,跑得相當快。誠然,當愛列克特裡克快速奔馳的時候,它就不得不拚命地趕了。可我畢竟沒有落在後面。我沒有見過像我父親那樣的騎手;他騎在馬上顯得那麼英俊、那麼瀟灑、那麼靈活,甚至連他的坐騎似乎也有這種感覺,並且,還以他為榮呢。我們跑過了所有的林蔭道,來到了一片少女地①,還跳過了幾道柵欄(開頭我不敢跳過去,可是父親瞧不起膽小的人,於是我不再害怕了),兩次涉過莫斯科河,我還以我們要回家了,何況父親說我的馬累了,可他忽然掉轉馬頭離開了我,折向克裡米亞淺灘那邊,並且沿著河岸疾馳而去。我在後面拚命地追趕他。當跑到了一個堆得很高的舊木料堆跟前時,他倏地從愛列克特裡克的鞍子上跳了下來,叫我也下馬,他把自己的馬韁繩交給了我。要我在木料旁邊等他,而他自己卻拐進一條小巷不見了。我牽著兩匹馬,沿著河岸走來走去,嘴裡罵著愛列克特裡克。它一邊走,一邊不時地遙晃腦袋,抖動著身子,噴著鼻息,尖聲嘶叫:等到我站住了,它就用蹄子輪流地刨土,還咬那匹德國馬的脖子,刺耳地嘶鳴著,總之,它處處顯示自己是一匹被慣壞了的pursang①。父親還沒有回來。河面上冒出一股令人難受的潮氣;天空中悄悄地下起了#?饗贛輳諛切┪腋械椒淺Q岫竦摹⒈恐氐腦?木料上面出現了許多小黑點(我在那些木料旁邊走來走去,好多次了)。我煩躁不安,可是父親還沒有回來。一個芬蘭族崗警,渾身也是灰朴樸的、頭上戴著一頂樣子像瓦罐似的很大的舊高筒軍帽,手持一根長柄戟(我心想:莫斯科河河岸上為什麼要設崗!),走到我身邊來了,他把那張老太婆似的、滿是皺紋的臉朝著我,低聲說道:

  「少爺,您牽著兩匹馬在這兒幹什麼?讓我來替您牽著吧。」

  我沒有答理他;他向我討煙抽。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再說,我也等得不耐煩了),我朝父親行進的方向走了幾步;後來我穿過那條小巷,走到盡頭,在拐角上轉了一個彎,就站住了。我父親背對著我站在街上一座小木屋的一扇打開的窗子跟前,離我約莫有四十步遠,他把胸部靠在窗臺上。在那座小房子裡坐著一個穿黑色連衫裙的女人,半個身子給窗簾遮住了。她正在跟父親談話,這個女人就是齊娜依達。

  我愣住了。說真的,這件事我怎麼也沒有料到。我第一步就打算逃開。「父親會回過頭來的,」我心想,「那我就糟了……」可是一種古怪的情感,一種比好奇心更強烈,甚至比妒忌、比恐懼強烈的情感,阻止了我。我開始觀察著,聚精會神地細聽著。父親好象堅持著什麼主張。齊娜依達不同意。

  她那張臉現在還歷歷在目。這是一張憂鬱、嚴肅、俏麗的臉,臉上流露出無法用筆墨形容的忠貞不渝、悲傷、愛戀,以及某種失望的神情,我簡直找不出別的字眼來描繪了。她說的都是些單音節的字,她沒有抬起眼來,只是莞爾微笑——順從地、固執地微笑著。單憑這一微笑,我就認出了我那從前的齊娜依達。父親聳了聳肩。整了整頭上的帽子——這些動作一直是他表示極不耐煩的特徵……接著我聽到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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