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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來諾拉太太從絕望過渡到悲傷,又從悲傷轉為「靜候命運的安排」,其間的變化相當迅速;即使是這「靜候命運的安排」,也很快轉而成為暗自的滿足,但是因為面子關係,這種滿足總是千方百計地掩飾著、隱忍著。薩寧從認識來諾拉太太的第一天起就合她的脾胃;及至她認定他將成為她未來的女婿時,她便不再認為這個想法本身有什麼特別不愉快的成分,雖然她依然認為有責任要讓自己臉上保持某種受了委屈……甚至憂慮的表情。然而近日來所發生的事情竟是如此異乎尋常……接二連三!作為講求實際的女人,一個作母親的人,來諾拉太太覺得同樣有責任向薩寧提出種種問題;薩寧早上出發去和傑瑪約會時還連想也沒有想過他會娶她,——真的,當時什麼也沒有考慮過,只是被自己熾烈的愛情所驅使,——此刻卻胸有成竹地,甚至可以說是激情滿懷地進入了自己的角色,未婚夫的角色,所以一切問題,他都回答得詳盡而周到,而且興致勃勃。來諾拉太太由於相信他出身于真正的貴族世家,而又有點詫異他竟不是一個公爵,所以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有話在先」,——她將在他面前說得十分坦率、不拘禮節,因為做母親的神聖職責迫使她這樣做!薩寧回答她說,自己對她別無要求。他懇求她——別對他寬恕!

  於是來諾拉太太向他指出,克留別爾先生(這個名字一出口,她就輕輕歎了口氣,把嘴合上了,說起話來有點結結巴巴)——克留別爾,傑瑪原來的未婚夫,現在的收入有八千金幣,而且這個數目每年都在迅速增加,可是他,薩甯先生倒底有多少收入呢?

  「八千金幣,」薩寧慢吞吞地重複說……「這合我們的錢大約是一萬五千盧布……我的收人要少得多。我在土拉省有座規模不大的田莊……要是經營得法,也許——甚至一定可以有五千或六千的出息……還有,假使我出去任職,就會很容易得到二千左右的薪俸。」

  「到俄國去供職?」來諾拉太太大聲嚷道。「那麼我和傑瑪大概要分別了!」

  「可以到外交部去工作,」薩寧接上去說,「我在那裡有點兒關係……這樣就可以在國外工作。要不,還可以這麼辦——而且是再好不過的辦法:把產業賣了,再把得手的錢用來經營一個合適的企業,比如改善你們的糖果店。」薩寧也覺得自己說的事不大合情理,但是無以自解的一種勇氣驅使著他!他向傑瑪看去,自從「講求實際」的談話開始以來,她有時站起來在房間裡踱上幾步,又坐下來——他向她看去——此刻他的面前已經沒有障礙,所以他甘願立刻以最妥當的方式作出一切安排,只要不使她擔心。

  「克留別爾先生也想給我們一筆不大的款子來振興糖果店。」來諾拉太太猶豫了一會兒後說。

  「媽媽!看在上帝的分上!媽媽!」傑瑪用意大利語大聲說。

  「這些事可得事先講清楚,我的孩子。」來諾拉太太用同一種語言回答她。

  她重新對著薩寧,開始問長問短:俄國婚姻法是怎麼樣的,和天主教徒結婚會不會遇到阻礙——會不會像在普魯士那樣?(當時在40年代整個普魯士還沒有忘記為異教通婚而同科隆主教鬧的糾紛。)當來諾拉太太聽說自己的女兒嫁給俄國貴族以後,女兒自己也會成了貴族的時候,她顯出了一種滿意的神色。

  「那麼您得先到俄國去咯?」

  「為什麼?」

  「怎麼?要取得你們政府的允許啊?」

  薩甯向她解釋說,完全不需要這樣做……但是他倒確實需要在結婚前用最短的期限回俄國去一趟(一說出這句話,他的心就病態地抽搐起來,望著他的傑瑪是明白這一點的,所以她臉紅了,陷入了沉思),他將利用這個機會,無論如何爭取把產業賣掉,再從那裡把必需的錢帶出來。

  「我還想請您從那裡給我帶幾張阿斯特拉罕羔羊皮來做件披肩,」來諾拉太太說。「聽說那些東西怪好,怪便宜的!」

  「那是一定的,我非常願意給您,也給傑瑪帶來!」薩寧揚聲說。

  「還有我,我要繡上銀錢的上等山羊皮帽子。」愛彌兒從隔壁房間裡探出頭來插話。

  「好,你也有份……還有潘塔列昂,給他帶鞋子來。」

  「這又何必呢?何必?」來諾拉太太說。「我們可是談正經事兒呐。噢,對啦,還有,」講求實際的女士又說道,「您說要賣產業。可怎麼賣呢?難道您連農民也賣掉?」

  薩寧仿佛被人從旁邊刺了一下。他記起來了,他曾同來諾拉太太和她的女兒談起過農奴制,用他的話來說,這個制度使他極其憤慨,當時他曾不止一次地向她們擔保,說他不管什麼原因,決不出賣自己的農民,因為他認為這類交易是很不道德的事情。

  「我爭取把自己的產業賣給一個我瞭解的好人,」他說得有點不大流利。「也可能,農民願意自己贖身。」

  「那就再好不過了,」連來諾拉太太也表示贊同。「否則,出賣活的人口……」

  「野蠻!①」潘塔列昂嘟噥著,他跟在愛彌兒後面露了露臉,就搖晃著一頭蓬發消失了。

  ① 原文為意大利文。

  「糟了!」薩寧心裡想著,一面偷偷瞥了傑瑪一眼。她似乎並未聽見他最後的一句話。「還好!」他心裡又想道。

  講求實際的談話就這樣一直繼續到午飯的時候。來諾拉太太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並且對薩寧已稱作德米特裡,親切地伸出一個手指對他揚了揚,說要報復他的陰謀。她不厭其煩她向他詳細打聽他親屬的情況,因為——「這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她還要他介紹婚禮,按俄國教堂的規定,結婚的儀式是怎麼進行的——於是事先誇獎起傑瑪身穿白色禮服頭戴金冠的樣子。

  「她可是我的美女,簡直像王后一樣呢,」她以母親的驕傲說,「而且這樣的王后也是舉世無雙的!」

  「世界上可找不出第二個傑瑪呀!」薩寧接上去說。

  「所以她的名字叫傑瑪!」(眾所周知,在意大利語裡傑瑪就是寶石的意思。)

  傑瑪撲過去親吻自己的母親……看樣子到現在她的呼吸才感到自由,叫她鬱鬱不歡的重負也在她的心底釋放淨盡了。

  薩寧突然感到自己是那麼幸福,當他想到,那些理想,那些不久前正是在這幾間房裡他苦思瞑索地追求的理想終於實現了的時候,他的心裡充滿了孩子般的歡樂;他全身熱血沸騰,一下子沖到了店堂裡;他希望無論如何要像幾天以前那樣站在櫃檯後面做會兒買賣……「現在我可以說,有充分的權利于這一行了!我畢竟已是自家人了啊!」

  於是他真的站到櫃檯後面,並且真的做起買賣來,賣給兩個進門的女孩子一磅糖果,但是他給她們的卻有整整兩磅,而錢卻只收了半數。

  吃午飯的時候他正式以未婚夫的身份坐在傑瑪的旁邊。來諾拉太太繼續她的講求實際的設想。愛彌兒有時笑著,纏住薩寧,要他帶他到俄國去。薩寧確定在兩個星期以後動身。只有潘塔列昂一個人露出一種鬱鬱不樂的神色,這使來諾拉太太也說他了:「還是個仲裁人呢!」潘塔列昂斜過眼去看著她。

  傑瑪幾乎一直緘口不語,但是她的臉龐從來沒有這麼美麗和明朗過。午後她邀薩寧到花園裡去一會兒,她在前天揀櫻桃的那張長靠椅前面停下來對他說:

  「德米特裡,別生我的氣;我可要再一次提醒你,你不應當認為自己是一個有牽掛的人……」

  他沒有讓她說下去。

  傑瑪向旁邊轉過臉去。

  「媽媽提醒的那件事,您還記得嗎?——就是關於我們信仰不同的那件事!……」

  她抓起一個用細帶子掛在頸項裡的石榴石十字架,用力扯斷帶子,把十字架交給他。

  「如果我屬￿你,那麼你的信仰——也就是我的信仰!」

  當薩寧和傑瑪一起回到屋子裡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是濕潤的。

  到傍晚一切都恢復正常,甚至還打了紙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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