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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薩迪什聽到這個邀請,高興得跳起來拉著畢諾業的手說,「對,對,媽媽,別讓畢諾業先生走,他今天晚上一定得跟我睡。」

  芭蘿達看見畢諾業猶猶豫豫,便轉過臉對戈拉說:「你必須把畢諾業先生帶走嗎?你特別需要他嗎?」

  「不,不,一點也不,」戈拉趕快回答,「畢諾業,你留下,我走了。」他快步走了出去。

  芭蘿達太太要求戈拉同意畢諾業留下的時候,畢諾業偷偷地看了羅麗妲一眼,她笑著把臉轉過去了。畢諾業雖然不會因為羅麗妲喜歡挖苦他而生氣,但它們卻像刺一樣刺痛他的心。他重新坐下之後,羅麗妲說:「畢諾業先生,今天你要是逃掉,倒比較聰明。」

  「為什麼?」畢諾業問道。

  「我媽有意讓你為難,」羅麗妲解釋說,「我們準備在縣長舉辦的農展會上演出的戲裡少一個男演員,媽媽決定請你來補這個缺。」

  「老天爺,」畢諾業大聲說,「我可做不來。」

  「我一開頭就告訴過我媽媽了,」羅麗妲笑著說,「我說,這齣戲你的朋友絕不會讓你參加演出的。」

  畢諾業對她的諷刺感到很不舒服,他說:「我們用不著討論我朋友的意見。不過我一輩子也沒有演過戲,為什麼偏偏要找我呢?」

  「我們呢?」羅麗妲抱怨說,「你以為我們一輩子都在演戲嗎?」

  說到這兒,芭蘿達太太回來了,羅麗妲對她說:「媽媽,除非您能讓他的朋友同意,畢諾業先生是不會參加演出的。」

  「這和我朋友同意不同意毫不相干,」畢諾業煩惱地說,「只是我壓根兒不會演戲。」

  「你不必為這發愁,」芭蘿達大聲說,「我們很快就會讓你學會的。你是不是想說:姑娘們能做的,你卻不能?這怎麼能說得通?」這樣一來,畢諾業就再也沒有退路了。

  【第二一章】

  戈拉離開帕瑞什先生家之後,走得沒有往常快,也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心不在焉地漫步向著河邊走去。那些日子,恒河及其兩岸還沒有那麼醜陋,貪婪的商業還沒有給它帶來嚴重的污染。那時河邊沒有鐵路,河上沒有橋樑;寒冬的夜晚,天空上沒有被擁擠的城市吐出來的煤煙所籠罩。那時,恒河經常從遙遠的喜馬拉雅山一塵不染的諸峰,把和平的信息帶到灰濛濛的、喧鬧的加爾各答。

  大自然從來找不到機會吸引戈拉的注意,因為他的心總忙著想自己的艱難的工作。周圍的一切,凡是和他的工作沒有直接關係的,他連看都不看。

  不過,今天晚上,從滿天星斗的夜空傳來的信息,卻以各種方式輕輕地觸動他的心弦。河上水波不興。系在碼頭上的船隻發出閃爍的燈火。黑暗的夜色似乎全部集中在對岸樹林濃密的簇葉叢中。這一帶的上空,木星就像黑夜的警覺的良心,一直守望著大地。

  戈拉原來總是孤零零地生活在自己思想和行動的小天地裡——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了呢?現在他忽然和大自然有了一些接觸,因此,黑色的河水、漆黑的河岸、頭上無邊無際黑暗的天空都向他表示歡迎。戈拉覺得今天晚上他把自己完全交托給大自然了。

  從路邊一家公司的花園裡,盛開的外國爬藤散放出陣陣異香,使戈拉那顆不平靜的心得到一些安慰,河水向他發出召喚,讓他離開孜孜不倦的勞動場地走向一個撲朔迷離、荒無人煙的地方。那裡,樹木開著奇異的花朵,在不知名的河流的兩岸投下神秘的陰影;那裡,在明淨開闊的天空下,白晝就像從一隻睜得大人的眼睛裡發出來的坦率的凝視,黑夜就像在下垂的眼睫毛下顫動著的含羞的陰影。

  一陣甜蜜的奇異的旋風包圍著戈拉,彷佛要把他卷到一個他從來沒有到過的原始深淵裡去。他整個心靈似乎同時受到痛苦和快樂的衝擊。在這個秋天的夜晚,他站在河邊,看著朦朧的星光,聽著模糊的市聲,面對著充塞整個宇宙的難以捉摸的奧秘,彷佛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因為這樣長的時間,他一直不肯承認大自然的威力,現在她對他進行了報復:讓他陷進她的魔網,用土地、河流和天空把他緊緊綁住,使他遠離日常生活。

  戈拉對自己的心茫然不解,昏昏沉沉地坐在荒涼的碼頭臺階上。他坐在那裡一再地問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經歷究竟是怎麼回事,意味著什麼,在他一生的計劃裡,佔據什麼位置?是不是有必要和它進行鬥爭,把它克服?

  戈拉用力握緊雙拳,但突然之間,他想起了從那雙明亮懂事、羞怯溫柔的迷人的眼睛裡發出的疑問目光,並且在想像中覺得那柔軟的雙手的纖纖十指碰到了自己。一陣陣說不出的歡樂使他一再顫抖,一切疑慮和不安,全被黑暗中的這種深刻的感受消除了,他真不願意離開這個地方,失去這種感受。

  那天晚上,他回家之後,安楠達摩依問他:「孩子,你為什麼回來得那麼晚?你的晚飯全都涼了。」

  「媽媽,我不知道;我在河邊坐了很久。」

  「畢諾業沒有和你在一起嗎?」

  「沒有,只有我一個人。」

  安楠達摩依感到相當吃驚,因為以前戈拉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一個人在恒河邊沉思默想直到深夜。他沒有靜坐沉思的習慣。他心不在焉地吃著飯,安楠達摩依在旁邊仔細觀察,發現他臉上有一種新的激動不安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她安詳地問道:「你今天到畢諾業家去了嗎?」

  「沒有,我們兩個人今天下午全都在帕瑞什先生家。」

  這句話使安楠達摩依產生了一種新的想法,又過了一會兒,她再試探著提出一個問題:「他們全家你都見到了嗎?」

  「是的,全都見到了,」戈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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