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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有關波羅底諾戰役及我方傷亡人數的可怕消息,以及莫斯科失守的更可怕的消息,沃羅沃日是在九月中旬收到的。瑪麗亞公爵小姐只是從官方報紙上知道哥哥負傷,尚未接獲有關他的任何其他消息,尼古拉聽說(他本人還未見到她),她打算去尋找安德烈公爵。

  在得到波羅底諾戰役和放棄莫斯科的消息後,羅斯托夫不是感到絕望與敵意或有復仇情緒,而是懷有類似在沃羅涅日突然令人寂寞惆悵的感覺,不知怎麼一切都使他覺得羞愧和不安,他聽到的所有的談話在他看來都是不誠懇的,裝腔作勢的,他不知道如何判斷這一切,因而覺得,只有回到團裡去,一切才會弄明白。他急著要辦完採購馬匹的事,時常對僕人和司務長發脾氣。

  在羅斯托夫啟程的前幾天,大教堂預定舉行慶祝俄軍取勝的祈禱,尼古拉也去參加禮拜。他站在省長稍後面一點,他帶著做禮拜的莊重神情,同時想著一個接一個的各種各樣的問題,站完了這次禮拜。當祈禱結束時,省長夫人召他至身邊。

  「你看見公爵小姐嗎?」省長夫人說,用頭提示唱詩班後面穿黑衣服的女士。

  尼古拉立即認出瑪麗亞公爵小姐,他認出她與其說是憑她帽子下面露出的面孔側部的輪廓,不如說是憑那種謹慎翼翼、恐懼和憐憫感情,這種感情馬上支配了他。瑪麗亞公爵小姐顯然心事重重,正在劃著離開教堂前的最後一次十字。

  尼古拉驚奇地看著她的臉。這依舊是他以前見過的那張臉,臉上面依舊掛著那種細微的內在的精神活動產生的一般表情;但它現在亮著完全異樣的光。臉上流露著令人心碎的悲傷、求告和希望的表情。像以前尼古拉在她面前有過的情形一樣,不等省長夫人示意,也不問自己在這教堂裡同她交談好不好,,有沒有禮貌,便逕直朝她走去說,他聽說有關她的不幸的情形,他整個的心同情著她的哥哥。她一聽到他的聲音,臉上頓時湧現出明豔的光采,在同一時刻閃現出又是悲傷又是喜悅的光芒。

  「我想到要告訴您一件事,公爵小姐,」羅斯托夫說,「這便是,假如安德烈·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已不在人世,作為上校軍官,官報上立刻會登出訃聞的。」

  公爵小姐看著他,雖不明白他說的話,但他臉上的同情而難受的表情使她感到欣慰。

  「我還知道許多這樣的例子:被彈片炸傷(官報上說:被榴彈炸傷)要麼是立刻致命,要麼相反,是很輕的傷,」尼古拉說。「應該往好的方面想,同時我相信……」

  公爵小姐打斷他的話。

  「啊,這簡直太可怕了……」她開始說,但激動得沒把話說完,(像她通常在他面前那樣)優雅地低下頭去,感激地看他一眼,然後跟著姨母走了。

  這一天的晚上,尼古拉未去任何地方作客,而是留在屋裡同賣馬的商人結清幾筆帳。當他辦完事情,時間已經很晚,不便上哪裡去了,但睡覺又還早,尼古拉就在房裡獨自長久地踱來踱去,考慮今後的生活,這在他還是難得的事。

  瑪麗亞公爵小姐在斯摩棱斯克郊外給他留下了愉快的印象。他當時在那樣特殊的情況下遇見她,有一段時間,他的母親向他指出的富家配偶就正是她,以上的情況使得他對她特別注意。在沃羅涅日,在他訪問的時候,這個印象不僅愉快,而且強烈。這一次尼古拉在她身上看到的那種特別的精神上的美,使他十分驚奇。但他準備離去,他腦子裡也並不惋惜離開沃羅涅日便失去見到公爵小姐的機會。但今天與瑪麗亞公爵小姐在教堂的會面,(尼古拉有這樣的感覺),出乎他所預料更深刻地留在他的心中,比保持心境平靜的願望更加強烈。這蒼白的清秀的悲傷的臉,這明亮的目光,這安靜而優雅的舉止,主要的是——她的臉上流露的深沉的柔情的哀愁,使他不安,使他不能漠不關心。在男人們身上,羅斯托夫看不慣男人中間這種崇高精神生活的表現(他因此不喜歡安德烈公爵),他鄙夷地把這稱之為哲學、空想;但在瑪麗亞公爵小姐身上,正是這種尼古拉認為陌生的精神世界所表露的極度悲痛中,他感覺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力。

  「真是美妙的姑娘!是一位天使呢!」他對自己說。「為什麼我不自由呢?為什麼我急於向索尼婭表白愛情呢?」他不知不覺地在心裡比較這兩者:一個精神天賦貧乏,一個則富有,他就由於貧乏而倍加珍視精神天賦。他在心裡設想一下如果他沒有受到約束,情況會怎樣。他就會向她求婚,她就會成為他的妻子吧?不,他不能設想。他害怕起來,而他也想不出任何清晰的樣子。他對索尼婭則早已描繪好一副未來的圖景,而那一切都是簡單明瞭的。其原因正是那一切都是想好了的,而且他知道索尼婭的全部情形;但對瑪麗亞公爵小姐,他無法設想出未來的生活,因為他不瞭解她,只是愛著她。

  對索尼婭的遐想含有一種快活的嬉戲的成分。而想到瑪麗亞公爵小姐時,總覺得難受,而且有點害怕。

  「她在怎樣祈禱啊!」他回憶著,「顯而易見,她整個的心都沉浸在祈禱中。是啊,那是能把山脈搬動的祈禱,我相信,她的祈求能夠實現。為什麼我不為我所需要的東西祈禱呢?」他想起來了。「我需要什麼呢?自由,同索尼婭了結。她說得對(他想起省長夫人的話),我娶了她,除了不幸,不會有別的結果。一個解不開的結,亂糟糟的,媽咪的痛苦……家業……一團糟,可怕的混亂!是的,我也並不愛她。是的,我沒有好好地愛她。上帝啊!指引我走出這可怕的沒有出路的困境吧!」他突然開始祈禱,「是的,禱告可以移動山脈,但要有信心,別像我小時候同娜塔莎祈禱雪變成自糖那樣,我們跑到院子裡去親口嘗它,看雪是否變成了糖粒。不,我現在不為那些小事祈禱了。」說完之後,他在房間的一角放上煙斗,交叉雙手在聖像前站定。於是,因想念瑪麗亞公爵小姐而變得多情的尼古拉開始祈禱,他很久都沒有這樣祈禱了。眼淚湧出眼眶,並在喉嚨裡哽咽著,這時,拉夫魯什卡拿著什麼公文走進門來。

  「混蛋!鑽進來幹什麼,又沒有叫你!」尼古拉說,飛快地改變姿勢。

  「省長那裡,」拉夫魯什卡用沒有睡醒的聲音說,「派來了送信人,給您的信。」

  「呶,好的,謝謝,走開!」

  尼古拉拿過兩封信來。一封是母親的,一封是索尼婭的。他一看筆跡就認出來了,於是先拆開索尼婭的信。還沒有讀完幾行,臉色就發白,眼睛也驚嚇地高興地睜得大大的。

  「不,這不可能!」他說出聲來。他坐不住了,捧著信一邊讀,一邊在房裡走來走去。他先瀏覽一通,然後仔細讀一遍,又一遍,聳起肩膀,攤開雙手站在房間中央,嘴張著,眼睛停止了轉動。他剛才懷著上帝能使他的祈求實現的信心所禱告的事,現在實現了;但他為此感到驚奇,仿佛這是某種非同尋常的事,仿佛他從未料到這件事,事情這樣快地成功仿佛可以證明,這不是出自他懇求的上帝的許諾,而是由於平常的偶然性。

  那一個看似難解的結子(它約束著羅斯托夫的自由),被這封意料不到的(尼古拉這樣覺得)不招自來的索尼婭的信解開了。索尼婭寫道,近來不幸的境遇是羅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財產幾乎喪失殆盡,伯爵夫人多次表示要尼古拉娶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小姐的願望,還有他近來的沉默和冷淡——所有這一切促使她決定放棄他的承諾,給他充分的自由。

  「當我想到我會成為眷顧我的家庭的痛苦或不和睦的原因,我感到沉痛不已」,她寫道,「而我的愛情只有一個目的,即使我愛著的人們獲得幸福;因此,我懇求您,Nicolas,現在把您自己看成是自由的,同時要知道,無論如何,誰也不能愛您勝過您的索尼婭。」

  兩封信都寄自特羅伊茨。另一封是伯爵夫人寫的。這封信裡,敘述了離開莫斯科前幾日的情況,啟程,大火和全部財產的毀壞。伯爵夫人在信裡還附帶說,安德烈公爵在傷員中同他們一道走。他的傷勢很危險,但醫生現在說還大有希望。索尼婭和娜塔莎像看護婦一樣照料著她。

  尼古拉第二天帶著這封信去訪問瑪麗亞公爵小姐。尼古拉和瑪麗亞公爵小姐都絕口不談「娜塔莎照料著他」可能有的含意;但由於這封信,尼古拉和公爵小姐一下子親近得像有了親緣關係。

  再過一天,尼古拉送瑪麗亞公爵小姐啟程去雅羅斯拉夫爾,幾天之後,自己也動身回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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