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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八月二十五日,晴朗的八月傍晚,安德烈公爵在克尼亞茲科沃村的一間破舊棚屋裡支著臂肘躺著,他的團就駐在村邊。他從破牆的裂縫看見沿著籬笆下面的一排白樺樹(枝椏都被砍掉了,樹齡有六十年)和一片堆放著弄亂了的燕麥垛的田地,以及上面冒著炊煙(士兵們在燒飯)的灌木叢。

  安德烈公爵覺得,現在他的生活儘管憋悶、痛苦,無人關心,但仍然像七年前在奧斯特利茨戰役前夕那樣,心情激動而焦躁。

  他已經接到並已發出明天作戰的有關命令。這時他無事可做。但是最簡單、最清晰的思緒,因而也是最可怕的思緒,使他不得安寧。他知道,明天的戰鬥將是他參加過的一切戰鬥中最激烈的一次,他生平第一次生動地、幾乎確信無疑地,而且單純地恐怖地想到了死亡的可能,這死亡的可能與塵世生活完全無關,也不去考慮它對別人會產生什麼影響,它只是關係到他自己、關係到他的靈魂。從這個意念的高度來看,從前使他痛苦和擔心的一切,忽然被一道寒冷的白光照亮了,那道白光既無陰影,也無遠景,也無輪廓的差別。他覺得整個人生有如一盞魔燈,長期以來,他透過玻璃,借助人工的照明來看魔燈裡的東西。現在他突然不是透過玻璃,而是在明晃晃的白晝中看見畫得很差勁的圖片。「是的,是的,這就是曾經使我激動和讚賞、並且折磨過我的那些虛幻的形象,」他自言自語,在想像中一一再現他的人生魔燈中的主要畫面。此時是在白晝的寒光中,在清楚地意識到死亡的時刻觀看這些畫面,這就是那些曾經認為美麗和神秘的拙劣粗糙的畫像。

  「榮譽,社會的幸福,對女人的愛情,甚至祖國——我過去覺得這些圖景是多麼壯麗,蘊藏著多麼深刻的思想!而今天(我覺得它是為我降臨的)在寒冷的白光下,這一切卻如此簡單、蒼白和粗糙。」他此時的注意力特別集中在他生平三大不幸之事上面。他對女人的愛情,父親的去世和佔領半個俄國的法國人的入侵。「愛情!……那個我覺得充滿了神秘力量的小姑娘。我多麼愛她啊!我曾經制定了關於愛情以及和她共同生活的幸福的、富有詩意的計劃。啊,我這個天真的孩子!」他憤恨地高聲說。「當然啦!我曾相信理想的愛情,在我整年不在的時候,她對我仍忠貞不渝!就像寓言中的溫柔多情的小鴿子,她一定因為和我離別而憔悴。——而這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太簡單了,討厭!」

  「我父親也曾建設童山,並認為那是他的地方,他的土地,他的空氣,他的農民,可是拿破崙來了,不承認他的存在,像從路上踢開一塊木片似的把他踢開了,把他的童山以及他的全部生活都摧毀了。而瑪麗亞公爵小姐說,這是來自上天的考驗。既然他已經死了,再不會復活,這考驗又為了什麼呢?他永遠不再存在了!不再存在了!那麼這對誰是一個考驗呢?祖國,莫斯科的毀滅!明天我就要被打死了——甚至可能不是被法國人,而是被自己人打死,就像昨天有一個士兵在我身邊放了一槍,於是法國人就會過來拖起我的腿和頭,把我扔進坑裡,以免我在他們鼻子底下發臭。然後新的生活條件形成了,別人也就習慣了那些生活條件,而我卻不會知道它們了,我將不存在了。」

  他望瞭望那排白樺樹,黃的、綠的樹葉一動不動,雪白的樹皮在陽光下熠熠閃耀。「死,明天我被殺死,我就不存在了……這些東西都存在,可是我不存在了。」他生動地想像他不存在時生活中的情景。這些閃光的、投出陰影的白樺樹,這些曲卷的彩雲,這些篝火的青煙——他覺得周圍一切都改了樣子,似乎都變得恐怖了。他的脊背禁不住打了一陣寒戰。於是趕快站起來,走出棚屋,在外面徘徊著。

  突然他聽到棚屋後面有說話聲。

  「誰在哪兒?」安德烈公爵吆喝了一聲。是紅鼻子上尉季莫欣,曾是多洛霍夫的連長,由於缺少軍官,現在當了營長。他膽怯地走進棚屋。在地後面還走進了一個副官和團部的軍需官。

  安德烈公爵急忙站好,聽軍官們向他報告公事,然後對他們作了一些指示,正要讓他們走時,屋後傳來熟悉的低語聲。

  「Que diable!」①一個人被什麼絆了一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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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見鬼!

  安德烈公爵從棚屋裡往外看,看見了向他走來的皮埃爾,地上一根杆子幾乎把他絆倒。

  安德烈公爵看見同一階層的人,特別是看見皮埃爾總覺得不痛快,因為這令他憶起了前次莫斯科之行的痛苦時刻。「噢喲,是你呀!」他說,「哪陣風把你吹來了?真想不到。」

  當他說這話時,他的眼神和臉上的表情不僅冷淡而且含有敵視的意味,皮埃爾立刻察覺了這一點。他本是興高采烈地向棚屋走來的,但一見到安德烈公爵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局促不安,不自在起來。

  「我來……嗯……您知道……我來……我覺得很有趣。」皮埃爾說,他這一天已經多次無意識地重複「有趣」這個字眼了。「我想看一看戰鬥的情況。」

  「是的,是的,共濟會員們對戰爭有什麼看法?怎樣才能防止戰爭啊!」安德烈公爵譏諷地說,「莫斯科怎麼樣?我家裡的人怎麼樣?他們終於都到莫斯科了嗎?」他認真地問道。

  「他們都到了。是朱莉·德魯別茨卡婭告訴我的。我去看過他們,但是沒有遇見。他們到莫斯科近郊的莊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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