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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軍隊從斯摩棱斯克繼續撤退。敵人緊追不捨。八月十日,安德烈公爵指揮的團隊沿著大路行進,從通向童山的那條路旁經過。炎熱和乾旱已持續了三個多禮拜。每天,天空都飄著一團團捲曲的白雲,偶爾遮住陽光;但到了黃昏,天空又一碧如洗,太陽慢慢沉入褐紅色的薄霧中。只有夜晚厚重的露水滋潤著大地。殘留在麥茬上的麥粒被烤曬乾了,撒落在田裡。沼澤乾涸,牲畜在被太陽烤焦的牧場上找不到飼料而餓得狂叫,只有夜晚在林子裡,在露水還保存著的時候才是涼爽的。而在路上,在軍隊行進的大路上,甚至在夜間,即使在穿過樹林,也沒有那樣的涼意。路面被攪起三——四寸深的塵土裡,是看不到露水的。天剛一亮,部隊便又開始行軍。輜重車和炮車的輪轂,步兵的腳踝,都陷在酥軟窒悶、夜裡也未冷卻的燥熱的塵土裡,無聲地行進著。一部份的沙土被人的腳和車輪攪和著,另一部份揚起來,像雲層一樣懸浮在軍隊頭頂上,鑽入路上行人和牲畜的眼睛,毛髮,耳朵,鼻孔,主要是鑽入肺部。太陽升得愈高,塵土的雲霧也升騰得愈高,但透過稀薄灼熱的塵霧,那未被彩雲遮蓋的太陽仍然可用肉眼瞭望。太陽好似一輪火紅的大球。沒有一絲風,人們便在這凝滯的空氣裡喘息。他們行走時,都用毛巾纏住口鼻。每到一個村莊,便都湧到井邊,為了爭著喝水爭得打起來,一直把井水喝到現出泥漿為止。

  安德烈公爵統率著他那一團人馬,忙於處理兵團的雜務,官兵的福利以及必須的收發命令等事項。斯摩棱斯克的大火和城市的放棄,對安德烈公爵說來是一個時代的特徵。一種新的仇恨敵人的感情使他忘掉自己的悲痛。他全神貫注於本團的事務,關心自己的士兵和自己的軍官,待他們親切。團裡都叫他我們的公爵,為他感到驕傲,並且熱愛他。但他只有在和本團的人,和季莫欣之類的人相處才是善良溫和的,這些人都是他新認識的,而且又處於和以前不同的環境,這些人不可能瞭解和知道他的過去;而他一接觸到自己從前的相識,接觸到司令部的人,他立刻又豎起頭髮;變得兇狠、好嘲弄、倨傲。一切使他聯想起過去的東西,都使他反感,因此,在對待先前那個圈子的關係上,他只是儘量履行職責和避免不公正而已。

  的確,一切照安德烈公爵現在看來,都處於黑暗和憂鬱之中——尤其是八月六日放棄了斯摩棱斯克(他認為可以而且應當守住)之後,在他的老而且病的父親不得不逃往莫斯科,拋棄他如此心愛的多年經營的蓋滿了住房並且遷進人口的童山,任敵人劫搶之後更覺得暗淡、淒慘,但儘管如此,因為有這一團人馬的緣故,安德烈公爵得以考慮另一個與一般問題無關的事情——考慮自己的團隊。八月十日,他那一團所在的縱隊行至與童山平行的地方。安德烈公爵兩天前得到了父親、妹妹和兒子去了莫斯科的消息。雖然他在童山並沒有什麼事情可幹,但是他生性喜愛自找悲痛,他於是決定順便到童山去。

  他吩咐給他備馬,騎著馬從行軍途中馳往他父親的鄉村。他是在那裡出生並度過了童年時代的。安德烈公爵騎馬經過水塘旁邊,先前那裡總有幾十個村婦一面談天,一面捶著擣衣棒洗刷衣服,現在一個人影也看不到,散了架的木排①一半浸到水裡,歪歪斜斜地飄到水塘中央。安德烈公爵策馬走近看門人的小屋。入口的石頭大門旁邊沒有人,門也是閉鎖著的。花園的小徑已被雜草淹沒,牛犢和馬匹在英國式的公園裡遊蕩。安德烈公爵騎馬來到暖房:玻璃已被打碎,種在桶裡的樹有一些倒下了,有一些枯死了。他呼喚花匠塔拉斯,無人回答。他繞過暖房到了標本園,看到雕木欄幹完全斷裂,結著果子的一些李樹枝也已折斷。安德烈公爵童年在大門口常見到的那位老農奴正坐在綠色長凳上編織樹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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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架在水塘邊便於取水,洗衣,飲牲畜等。

  他已聾了,聽不見安德烈公爵走到近旁來。他坐在老公爵愛坐的那條長凳上,他的身旁,在枯死的折斷的玉蘭花枝條上,掛著樹皮。

  安德烈公爵騎馬走到住宅前,老花園裡的幾棵菩提樹已被砍伐,一匹花馬帶著馬駒在住宅前邊的薔薇花叢中來回走動。窗戶都釘上了護窗板。樓下的一扇窗戶還開著。一個童僕看見安德烈公爵跑進住宅去了。

  阿爾帕特奇送走家眷後,獨自一人留在童山;他坐在屋裡讀一本《聖徒傳》。聽說安德烈公爵已回來,鼻樑上還架著眼鏡,他便邊扣衣服鈕扣邊走出宅院,急忙走到公爵身邊,吻著安德烈公爵的膝蓋,一句話不說地哭了起來。

  然後,他轉過身去,為自己的軟弱而覺得氣忿,開始報告各種事務。全部貴重物品都已運往博古恰羅沃。糧食,約一百俄石,也已運走;乾草和春播作物,據阿爾帕特奇說,今年長勢特別好是豐收作物,還未成熟就被軍隊割下徵用了。農奴們也都破產,有些去了博古恰羅沃,一小部留了下來。

  安德烈公爵不等他說完便問。

  「父親和妹妹什麼時候去的?」——他指的是什麼時候去莫斯科的。阿爾帕特奇以為問的是去博古恰羅沃,回答說七號去的,接著又細談經營的事,詢問今後的安排。

  「您是否說軍隊開收條便可拿走燕麥?我們還剩下六百俄石呢。」阿爾帕特奇問。

  「對他回答什麼好呢?」安德烈公爵心裡想,看著老人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禿頂,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自己也分明懂得這些問題不合時宜,不過是以問題來抑制悲傷罷了。

  「好,發給他們吧。」他說。

  「如果您看到花園裡雜亂無章,」阿爾帕特奇說道,「那是沒法防止的:有三個團經過這裡,在這裡住過,特別是龍騎兵。我記下了指揮官的官階和姓名,以便遞呈子。」

  「呶,你怎麼辦呢?留下來嗎,要是敵人佔領了這裡?」安德烈公爵問他。

  阿爾帕特奇把臉轉過來朝安德烈公爵,看著他,並突然莊嚴地舉起一隻手:

  「上帝是我的護佑人,聽從他的意旨!」他說。

  成群的農奴和家奴從牧場走來,脫帽走近安德烈公爵。

  「呶,告別了!」安德烈公爵從馬上俯身對阿爾帕特奇說,「你自己也走,能帶的都帶上,把人都打發到梁贊或莫斯科附近的莊園去。」阿爾帕特奇挨著他的腿痛哭起來。安德烈公爵小心地推開他,使勁一催馬,向下面的林蔭道疾馳而去。

  那個老頭兒對這一切仍無動於衷,就像那叮在一個高貴的死者臉上的蒼蠅一樣,坐在標本園裡敲打樹皮鞋的楦頭,兩個小姑娘用衣裙兒兜著她們從暖房樹上摘下的李子,從那裡跑來碰上了安德烈公爵。大一點的那個姑娘一見到年輕的主人,滿臉驚慌地拉起小夥伴的手,一起藏到一顆白樺樹的後面,顧不得拾起撒落一地的青李子。

  安德烈公爵也慌忙地轉過臉去,避開她們,怕她們發覺他看到了她們。他憐憫那個好看的受了驚的小女孩。他害怕回頭去看她,但又忍不住想看一眼。他沉浸在一陣新的喜悅的慰藉之中,因為他剛才看見那兩個小女孩,明白了世上還存在著另一種對他完全陌生的合乎情理的人類的志趣,它同吸引著他的興趣是一樣的。這兩個小姑娘顯然渴望著一件事,即拿走和吃掉那些青李子,而且不被人抓住,安德烈公爵也同她倆一起希望這件事成功。他止不住再看了她們一眼。她們認為自己已脫離危險,便從隱藏的地方跳了出來,用尖細的小嗓子叫喊著,兜起衣襟,翻動著曬黑了的光腳板,愉快迅速地沿著牧場的草地跑開了。

  離開大路上軍隊行進時揚起的灰塵區域,安德烈公爵多少感到一些清爽。但離童山不遠,他又回到大路上,並在一處小水塘的堤壩旁,趕上正在休息的他那一團的隊伍。那是午後一點多鐘。太陽,灰塵彌漫中的赤紅的圓球,透過他的黑外衣烘烤著他的背脊,令人難以忍受。灰塵依然一動不動地懸浮在停止前進的人聲嘈雜的軍隊的上空。沒有風。在馳馬經過堤壩時,安德烈公爵聞到池塘的綠藻和清涼的氣息。他很想跳到水裡去——不管水是多麼髒。他環視著池塘,那裡傳來喊叫聲和笑鬧的聲音。這個不大的長有綠色植物的池塘,渾濁的池水已經漲高了半尺多,漫過了堤壩。因為池塘泡滿了,赤裸裸的士兵、他們在池中打撲騰的手臂,臉龐和脖頸像紅磚一樣,而他們的軀體卻是雪白的。所有這些雪白的光身子,在這肮髒的水窪裡又笑又叫地撲撲通通玩,就像一群鯽魚擁擠在一個戽鬥裡亂蹦亂跳似的,這樣撲撲通通的玩水,帶有一點歡樂的意味,因而反襯出分外的憂愁。

  一個年輕的金髮士兵——安德烈公爵認識他——是三連的,小腿肚上系一條皮帶,畫著十字往後退幾步,以便更好地跑動,然後跳進水裡去,另一個黑黑的,頭髮總是亂蓬蓬的軍士,站在齊腰深的水裡,肌肉發達的身子顫抖著高興地噴著響鼻,用兩隻粗黑的手捧水淋自己的腦袋。池塘裡響起一片互相潑水的聲音,尖叫聲,撲撲通通的響聲。

  岸上,堤壩上和池塘裡,到處都是白晃晃的健康的肌肉發達的肉體。紅鼻子的軍官季莫欣,在堤上用毛巾擦身子,看到公爵時很難為情,但仍毅然對他說:

  「可真是痛快,閣下,您也來吧!」他說。

  「髒得很。」安德烈公爵皺了皺眉頭說。

  「我們立刻給您清場。」季莫欣還未穿上衣服就跑著去清場子。

  「公爵要來洗了。」

  「哪個公爵?我們的公爵嗎?」許多聲音一齊說,並且,大家都急忙地爬出池塘,安德烈公爵很費勁才勸阻了他們。他想還不如去棚子裡沖洗一下。

  「肉,軀體,chair a canon(炮灰)!」他看著自己赤裸的身體想道,全身哆嗦著,倒不是由於寒冷,而是由於看到眾多軀體在肮髒的池塘裡洗澡,因而產生一種無法理解的厭惡和恐怖。

  八月七日,巴格拉季翁公爵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米哈伊洛夫卡村駐地寫了下面的信。

  「阿列克謝·安德烈耶維奇伯爵閣下:(他是給阿拉克切耶夫寫信,但他知道他的信將被皇上御覽,故爾傾其所能地斟酌每一詞語)。

  我想,那位大臣已經報告了斯摩棱斯克落入敵手的消息。這一最重要的陣地白白地放棄,令人痛心悲傷,全軍都陷於絕望,就我而言,我曾親自極其懇切地說服他,後來還給他寫了一封信;但什麼也不能勸服他。我以我的名譽向您起誓,拿破崙從未像現在這樣陷入絕境,他即使損失一半人馬,也佔領不了斯摩棱斯克的。我軍戰而又戰,勝過以往。我率一萬五千人堅守了三十五個小時以上,抗擊了敵軍;而他卻不願堅守十四小時。這真可恥,是我軍的一大污點;而他自己呢,我覺得,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如果他報告說,損失慘重,——這不真實,可能是四千左右,不會再多,甚至還不到四千;哪怕是損失一萬,也沒法子,這是戰爭!而敵方的損失是難以計數的……

  再堅守兩天會有什麼礙難呢?至少,他們會自己撤離;因為他們沒有可供士兵和馬匹飲用的水。那位大臣曾向我保證他不會敗退,但他突然下達命令,說要晚上放棄陣地。這樣就無法作戰了,而我們可能很快把敵人引到莫斯科……

  有傳聞說,您要求和。可別講和,經過這一切犧牲和如此瘋狂的撤退之後——再來講和;您會招致全俄國的反對,而我們中的每一位身穿軍服的都會羞愧的。既然事已至此——

  應該打下去,趁俄國尚有力量,趁人們還沒有倒下……

  應當由一個人指揮,而不是由兩個人指揮。您的大臣作為一個內閣大臣可能是好的;但作為將軍,不僅壞,而且壞透了,可他卻肩負我們整個祖國的命運……的確,我由於沮喪而快要發瘋,請原諒我冒昧給您寫信。顯然,那位建議締結和約,建議由該大臣指揮軍隊的人,是不愛戴皇上並希望我們全體毀滅的人。因此,我向您呈訴實情:進行民團的準備吧。因為大臣正極巧妙地帶領客人跟隨自己進入古都。全軍都對皇上的侍從沃爾佐根先生抱有極大的懷疑。據說,他更像拿破崙的人,而不像我們的人,就是他在向大臣提一切建議。我不僅對此恭恭敬敬,而且像班長一樣服從他,雖然我比他年長。這很痛苦;但出於我對恩主皇上的愛戴,我得服從。只是為皇上惋惜,他竟把一支光榮的軍隊托附給了這樣的人。您想想看,在退卻中我們由於疲勞和在醫院裡減員共計損失了一萬五千多人;如果發動進攻的話,不會損失那麼多的。看在上帝面上,請告訴我,我們的俄羅斯,我們的母親會怎樣說,為什麼我們如此擔憂,為什麼我們把多麼善良而勤勞的祖國交給那些惡棍,使我們每個臣民感到仇恨和恥辱?幹嗎膽怯,有誰可怕的?我是沒有罪過的。該大臣優柔寡斷,膽怯,糊塗、遲鈍,具有一切壞的品質,全軍都在痛哭,詛咒他罪該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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