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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聖誕節節期到了,除開敷敷衍衍的午禱,除開鄰人和家僕們的莊重而乏味的祝賀,除開人人穿上新衣裳而外,沒有任何慶祝聖誕節日的特別的東西,在這無風的零下二十度的嚴寒中,在這冬夜的星光下,令人感到要慶祝這個節日的強烈願望。

  節日的第三天,午膳後,家裡人都各自回到房裡。這是一天中最煩悶的時刻。尼古拉早晨騎馬到鄰居們那裡去串門,此時他在擺有沙發的休息室裡睡著了。老伯爵在他自己的書齋裡休息。索尼婭坐在客廳的一張圓桌旁臨摹圖案。伯爵夫人按順序把紙牌擺開。侍從丑角娜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帶著那悲傷的面容和兩個老太婆一同坐在窗前。娜塔莎走進了這個房間,她走到索尼婭跟前,看看她在做什麼,然後就走到母親跟前,默不作聲地停步了。

  「你為什麼走來走去呢?像個無家可歸的人?」母親對她說,「你需要什麼?」

  「我需要他……現在,我立刻需要他,」娜塔莎說道,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面露笑容。伯爵夫人抬起頭,目不轉睛地向女兒瞥了一眼。

  「媽媽,甭看我,甭看我,我就要哭了。」

  「坐下,和我坐在一起呆一會兒吧,」伯爵夫人說。

  「媽媽,我需要他。為什麼就這樣把我憋死,媽媽?……」她的語聲猝然中斷了,眼淚奪眶而出,為了不讓人注意,她飛快地轉身,從房裡走出去了。她走到擺滿沙發的休息室,站了一會,思忖片刻,便向女僕居住的房間走去。那裡有一個老女僕對從奴僕那裡跑來的婢女嘟嘟嚷嚷,戶外的寒氣噎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要去玩啦,」老太婆說,「無論什麼事都各有定時。」

  「放開她吧,孔德拉季耶夫娜,」娜塔莎說道。「你去吧,瑪夫魯莎,你去吧。」

  娜塔莎准許瑪夫魯莎走開後,便穿過大廳向外間走去。一個老頭子和兩個年輕的僕人正在打紙牌。當小姐走進房裡來,他們停止打牌,站了起來。「我要對他們怎麼辦呢?」娜塔莎想了想。

  「不錯,尼基塔,請你走一趟……」(「我要派他去哪裡呢?」)「是的,你到僕人那裡去把一隻公雞送來;是的,米沙,你去拿點燕麥來。」

  「您吩咐我去拿點燕麥嗎?」米沙欣喜地、樂意地說。

  「你去吧,快點去吧。」老頭子再次地吩咐他。

  「費奧多爾,你給我拿一段粉筆來。」

  她走過小吃部時,吩咐生茶炊,雖然這時分根本不是飲茶的時候。

  管理小吃部的福卡是全家中的一個脾氣最大的人,娜塔莎喜歡在他身上試試她的權柄。他不相信她的話,便走去問個明白。

  「這個小姐可真行!」福卡說,他對娜塔莎虛偽地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這個家庭中沒有一個人像娜塔莎這樣派遣出這麼多的人,給他們佈置這麼多的事兒。她不能與己無關地望著這些人而不派遣他們到什麼地方去做點什麼事。她好像要試試他們之中有什麼人會對她發怒,會對她生悶氣,但是除開娜塔莎而外,人們並不喜歡執行任何人的命令。「我應該做什麼事呢?我應該到哪裡去呢?」娜塔莎在走廊中慢慢行走時這樣思忖。

  「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我會生下個什麼?」她問那個穿著女短棉襖向她迎面走來的侍從丑角。

  「你生個跳蚤、蜻蜓、螽斯。」侍從丑角答道。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老是說些同樣的話。哎呀,我去哪裡好呢?我怎麼辦好呢?」她兩腳咚咚響地跑到約格爾那裡去了,他和妻子住在樓上。有兩個家庭女教師坐在約格爾那裡,桌上擺著幾盤葡萄乾、胡桃和杏仁。家庭女教師正在談論在什麼地方居住比較便宜,在莫斯科,還是在敖得薩。娜塔莎坐了一會兒,她帶著嚴肅的若有所思的表情聽了聽她們談話,隨即站起來。

  「馬達加斯加島,」她說道。「馬——達——加斯——加。」她把每個音節清晰地重說一遍,她不回答肖斯小姐向她所說的內容,就從房裡走出去。

  她的弟弟彼佳也在樓上,他和照管小孩的男僕在安放打算在晚上放的煙火。

  「彼佳,彼得卡①,」她對著他大聲喊道。「把我背下樓去。」彼佳跑到她眼前,把背轉向她。她跳到他背上,用手摟住他的頸頂,他一蹦一跳地背著她往前奔跑。「不,用不著背了——馬達加斯加島。」她從他背上跳下來,說道,就走下樓去。

  娜塔莎好像走遍了她自己的王國,試了試她的權力,她堅信,大家都服服貼貼,但她還覺得寂寞,於是走到了大廳,她拿起吉他坐在廚子後面昏暗的角落,開始彈出幾個低音,彈奏她曾在彼得堡和安德烈公爵一同聽過的歌劇中的短句。在別的聽眾看來,她用吉他彈奏的樂句毫無意義,但是這些樂音在她想像中卻勾起許多回憶。她坐在廚子後面,把視線集中到小吃部的門裡射出來的一道陽光上,她一面聽她自己彈奏,一面回憶往事。她正處在回憶往事的狀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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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彼得卡是彼佳的愛稱。

  索尼婭拿著一隻酒杯穿過大廳走進小吃部。娜塔莎望瞭望她,又望望小吃部的那條門縫,她仿佛覺得,她正在回想,有一道陽光從小吃部的門縫中射出來。索尼婭拿著酒杯走進去。「這情景和回憶不爽毫釐,」娜塔莎想了想。

  「索尼婭,這是啥調兒?」娜塔莎用指頭撥弄一根粗粗的琴弦時大聲喊道。

  「哦,你在這裡呀!」索尼婭嚇得顫抖了一下,然後說,她走到娜塔莎跟前,傾聽她說話。「不知道。不是《暴風雨》嗎?」

  她膽怯地說,害怕說錯了。

  「唔,她還是像上次那樣顫抖了一下,還是那樣走到跟前來,畏縮地微微一笑,」娜塔莎想了想,「完全像現在這樣……

  我想了想,她身上還缺乏什麼吧。」

  「不對,這是《擔水人》一曲中的合唱,你聽見嗎?」娜塔莎為了要讓索尼婭能夠聽懂,便把合唱的曲子唱完了。

  「你到哪裡去了?」娜塔莎問道。

  「去換一杯水。我馬上就把圖案描完了。」

  「你總是忙得不亦樂乎,可是我就不在行,」娜塔莎說道。

  「尼古連卡在哪裡?」

  「他好像正在睡覺。」

  「索尼婭,你去把他喊醒,」娜塔莎說,「告訴他,我喊他唱歌。」她坐了一會兒,想想過去的一切意味著什麼,她雖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但一點也不覺得遺憾:她心裡又在想像她跟他在一起、他用鍾情的目光凝視她的情景。

  「唉,他快點歸來。我怕他不能回來啊!而主要是,我見老了,就是這麼一回事!我以後決不會是現在這個模樣了。他也許今天回來,馬上就回來。他也許回來了,正坐在那個客廳裡。他也許昨天就回來了,我竟忘懷了。」她站起來,放下吉他,到客廳裡去。全家人、教師、家庭女教師和客人們都在茶桌旁就座。僕人們都站在桌子周圍,可是安德烈公爵沒有來,生活又跟以前一樣了。

  「啊,是她,」伊利亞·安德烈伊奇看見走進來的娜塔莎之後說。「喂,你坐到我身邊來吧。」可是娜塔莎在母親身旁停步,她環視四周,仿佛在尋找什麼似的。

  「媽媽!」她說道。「把他給我吧,給我吧,媽媽,快點,快點兒。」她又費勁地忍住,不號啕痛哭。

  她在桌旁坐了一會,聽聽長輩和也向桌旁走來的尼古拉談話。「我的天呀,我的天,還是那些同樣的面孔,同樣的談話,爸爸還是拿著一隻茶碗,仍舊對著茶碗吹氣!」娜塔莎想道,因為他們依然如故,所以她驚恐地覺得自己心中升起了一陣對全家人的厭惡感。

  喝完茶以後,尼古拉、索尼婭和娜塔莎都走到擺滿沙發的休息室裡去,都走到自己喜愛的角落,走到他們經常傾心交談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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