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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結婚之事必須取得父親的同意,為此安德烈公爵遂于翌日去看他父親。

  父親表面上顯得很鎮靜,然而他的內心充滿憤恨,他帶著這樣的神態接待了兒子,聽取了他的稟告。在他的生命行將結束的時候,任何人打算改變他的生活並在生活中引進任何新的東西,他都認為這是沒法理解的。「不過,要讓我合乎心願地活到老死吧,往後你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老頭子對自己說。但是他和兒子打交道,他還是耍了那套他在緊急情況下所耍的外交手腕。他扯著一副鎮靜的腔調,全面考慮這個問題。

  其一,在身世、財產和名位方面,這門婚事並非美滿的。其二,安德烈公爵已經過了中年,身體孱弱(老頭子對這一點特別加以強調),而她卻很年輕。其三,他不忍心把兒子許配給這個小丫頭。其四,即是最後一點,父親譏諷地望著兒子時說,「請你將這門婚事延緩一年,去外國走走,療養一個時期,給尼古拉公爵尋求一位德籍家庭教師,這原來也就符合你的心意。然後,如果愛情、情欲、執拗脾氣,真是大得很,你就娶親吧。這是我的最後的叮囑,記住,最後的……」公爵結束講話時所用的口吻表示,無論什麼事物也不能強迫他改變自己的決定。

  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到,老頭子指望,他的感情或者他將來的未婚妻的感情經不起一年的考驗,或者他本人——老公爵在此以前去世,他於是決意履行父親的遺志:求婚之後將婚期延緩一年。

  安德烈公爵在羅斯托夫家中呆了最後一晚以後過了三個禮拜便回到彼得堡。

  翌日,娜塔莎向她母親說了心裡話以後,整天等候博爾孔斯基,可是他沒有來。第二天,第三天依舊如此,不見人影。皮埃爾也沒有來,因為娜塔莎不知道安德烈公爵到他父親那裡去了,所以她沒法說明他不赴約的原因。

  這樣過了三個禮拜。娜塔莎不想到任何地方去,就像個幽靈似的,她覺得閒散無聊,悶悶不樂,在幾間房屋裡面走來走去,晚間她背著大家,悄悄地哭個不停,也不到母親那裡去了。她時常臉紅,心裡很激動。她仿佛覺得,大家都曉待她的失望,笑她,憐憫她。她內心的痛苦十分劇烈,兼以徒慕虛榮,備受痛苦,也就加深了她的不幸。

  有一回她到伯爵夫人那裡來,想對她說些什麼,但忽然哭起來了。她兩眼流淚,就像一個備受委屈而不知道為什麼遭到懲罰的小孩那樣流淚。

  伯爵夫人開始安慰娜塔莎。開頭,娜塔莎傾聽母親說話,突然她把她的話打斷了:

  「媽媽,別再講了,我連想也沒有想,我不願意想啊!偶然來了一趟,就不再來,就不再來了……」

  她的聲音顫慄起來,險些兒要哭出聲來,但又恢復了常態,心平氣和地繼續說下去:

  「我根本不想嫁人。我害怕他,現在我完全、完全安心了……」

  在這次談話後的第二天,娜塔莎穿了一件舊連衣裙,她特別愛穿這件連衣裙,是因為每逢早晨它會給她帶來歡樂,從這天早晨起,她又開始採用自從上次舞會後已經中斷的原有的生活方式。她喝夠了茶,就走進一間她特別喜歡的很聚音的大廳,她在這裡開始做視唱練習。練完第一課之後,她在大廳的正中間停下來,把她特別喜歡的短句重唱一遍。她的歌聲悠揚婉轉,洋溢著整個大廳的空間,慢慢地消失,她愉快地傾聽悅耳的音調(仿佛出乎她所意料),她忽然心曠神怡。

  「為什麼想得太多,本來就很好嘛。」她對自己說,開始在大廳裡走來走去,在音響清晰的鑲木地板上,她不是邁著普通的腳步,而是每走一步都把重心由腳跟換到腳尖上(她穿著一雙她喜歡的新皮鞋),就像傾聽自己的歌聲那樣,她愉快地傾聽有節奏的腳跟跺地時發出的咚咚聲和腳尖磨擦時發出的吱吱嘎嘎聲。她從鏡臺旁邊經過時,照了一下鏡子,「瞧,她就是我!」在她看見自己時,她的臉部表情仿佛這樣說。「啊,也還不錯。我還不需要任何人。」

  僕人想走進來,收拾起大廳裡的東西,可是她不放他進來,她又隨手把門關上,繼續踱方步。這天早上她又重新處在自我欣賞的狀態:她喜愛自己,稱讚自己。「這個娜塔莎多麼俊俏啊!」她又用第三人稱陽性的口吻談論自己,「她長得漂亮,非常年輕,有一副銀鈴般的嗓子,她不會妨礙任何人,不過也別打擾她。」但是,儘管大家不去打擾她,她還是不能平靜,而且她心中馬上意識到這一點。

  接待室的大門敞開了,有個人問道:「在家嗎?」接著傳來了什麼人的腳步聲。娜塔莎在照鏡子,但是她看不見鏡子裡的自己。她傾聽接待室裡的響聲。當她看見鏡中的自己時,她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就是他。雖然她從關著的門裡勉強地聽見他的語聲,但是她仍然確切地知道是他。

  娜塔莎臉色蒼白,驚惶失措,她跑進客廳裡去。

  「媽媽,博爾孔斯基來了!」她說,「媽媽,這很可怕,這很討厭!我不想……折磨自己!我究竟怎麼辦呢?……」

  伯爵夫人還來不及回答她的話,安德烈公爵就顯露出忐忑不安的異常、嚴肅的樣子走進了客廳。他一看見娜塔莎,就喜笑顏開。他吻吻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的手,在長沙發旁邊坐下。……

  「我們很久都沒有機會……」伯爵夫人剛開始說話,可是安德烈公爵打斷她的話,當他回答她的問話時,顯然,他急著要說出他要說的話。

  「這些時日我沒有登門拜訪,因為我到父親那裡去了,我需要和他商談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昨天深夜我才回來。」他望了娜塔莎一眼,說道,「我需要和您商談一件事,伯爵夫人。」

  他沉默片刻後,補充地說。

  伯爵夫人沉重地喘口氣,垂下了眼睛。

  「我願意為您效勞。」她說。

  娜塔莎知道她應當走開,但是她沒法這樣做,好像有什麼東西使她的喉嚨憋悶得透不過氣來,於是她毫無拘束地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瞅著安德烈公爵。

  「現在嗎?就在這一瞬間!……不,不可能!」她想道。

  他又瞥了她一眼,這一瞥使她相信,她沒有搞錯,「對,現在,就是在這一瞬間要決定她的命運。」

  「娜塔莎,你去吧,我會叫你。」伯爵夫人用耳語說。

  娜塔莎用那驚惶失措的央求的目光望瞭望安德烈公爵和母親,就走出去了。

  「伯爵夫人,我來向您女兒求婚。」安德烈公爵說。

  伯爵夫人滿面通紅,她沒有說出什麼話。

  「您的求婚……」伯爵夫人老成持重地開始說。他瞧著她的眼睛,默不作聲。「您的求婚……(她覺得不好意思)我們都感到高興,而且……我接受您的提婚,我覺得高興。我丈夫也……我希望……不過,這將取決於她自己……」

  「當我得到您的同意的時候,我就告訴她……您同意我的求婚嗎?」安德烈公爵說道。

  「同意,」伯爵夫人說,向他伸出手來,當他在她的手邊彎下腰來的時候,她懷著既疏遠而又溫和的混合感情吻吻他的額頭。她希望像愛兒子那樣愛他,但是她感到,他是個外人,她認為可怕的人。

  「我相信我的丈夫是會同意的,」伯爵夫人說,「但是令尊……」

  「我把我的計劃告訴我父親,可是他將婚期延緩一年作為同意結婚的必要條件。我想把這件事說給您聽。」安德烈公爵說道。

  「的確,娜塔莎還很年輕,但是——時間這樣長啊!」

  「如不這樣,就不行。」安德烈公爵歎口氣說。

  「我把她送到您這裡來。」伯爵夫人說了這句話便從房裡走出來。

  「天哪,饒了我們吧,」她在尋找女兒時反復地說。索尼婭說,娜塔莎在臥室裡。娜塔莎臉色蒼白,坐在自己床上,用那冷淡的目光注視著神像,她飛快地畫十字,低聲地說著什麼。她看見母親,一躍而起,投入了她的懷抱。

  「媽媽,怎麼啦?……怎麼啦?」

  「你去吧,到他那裡去吧。他向你求婚,」娜塔莎覺得,伯爵夫人冷淡地講了這些話。……「你去吧……你去吧,」母親流露出憂鬱的責備的神色在那跑開的女兒身後說,她沉重地歎口氣。

  娜塔莎不記得她是怎樣走進客廳的。她走進門來看見他以後就停步了。「難道這個陌生人現在變成了我的一切了?」她問她自己,隨即回答:「對,他是一切。對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人才是最寶貴的。」安德烈公爵垂下眼簾,走到她跟前。

  「我自從初次看見您的那個瞬間,就愛上您了。我能夠抱有希望嗎?」

  他望望她。她那莊重而熱情的面部表情使他大吃一驚。她的面容仿佛在說:「為什麼要問?為什麼懷疑那不能不知道的事情?為什麼傾訴你那非言語所能形容的感情。」

  她向他近旁走去,停步了。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它。

  「您愛我嗎?」

  「愛,愛。」娜塔莎懊惱似地說,她大聲地喘了口氣,接著又喘了口氣,喘氣的頻率越來越大,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您哭什麼呢?是怎麼回事?」

  「啊,我很幸福。」她回答,透過淚水流露出微笑,她俯下身來偎依著他,思忖了一會,好像在問問自己,是不是可以這樣做,然後吻了他一下。

  安德烈公爵握著她的一雙手,注視著她的眼睛,他在自己心靈中沒有發現從前他對她的愛情。忽然他心中有什麼東西起了變化:從前那種富有詩意的神秘的情欲的誘惑不復存在了,只存有他對她那女性的、童稚的軟弱的憐惜,對她的忠誠和信任的畏懼心理和由於他和她的永久結合而引起的沉重的愉快的責任感。雖然如今的感情不像從前那樣明朗和富有詩意,但卻顯得更加嚴肅、更加強烈了。

  「媽媽有沒有告訴您,婚期不能不推遲一年?」安德烈公爵不停地望著她的眼睛時說道。

  「難道這就是我,那個小丫頭(大家都在這樣議論我),」娜塔莎想道,「難道我從現在這一瞬間起就是妻子,和這個陌生的、可愛的、聰穎的、就連我父親也敬重的人平起平坐了嗎?難道這是千真萬確的嗎?現在已經不能把生活當兒戲,現在我已經是個大蔔,現在我真要對我的一切言行負責,難道這都是真實的嗎?是的,他向我問了什麼?」

  「沒有。」她回答,但她不明白他所問的是什麼。

  「請您原諒我,」安德烈公爵說道,「但是您這樣年輕,而我一生飽經風霜。我替您擔心。您沒有自知之明。」

  娜塔莎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極力地領會他的話語的涵義,可是她還聽不懂。

  「無論這一年我怎樣艱難,不能不推遲我的幸福生活,」安德烈公爵繼續說,「在這個時期您得信賴您自己。我請您在一年以後給予我幸福,但是您現在可以自由自在,我們的訂婚保守秘密,如果您確實認為您不愛我,或者您愛了……」安德烈公爵含著不自然的微笑說道。

  「您幹嘛這樣說呢?」娜塔莎打斷他的話。「您知道自從您首次來到奧特拉德諾耶的那天起,我就愛上您了。」她說,堅信她說的是實話。

  「在一年之內您將會認識自己的……」

  「整——整一年!」娜塔莎突然說,現在她才明瞭,婚期要推遲一年。「可是幹嘛要推遲一年?幹嘛要推遲一年?……」安德烈公爵開始向她說明推遲的原因,娜塔莎不聽他的話。

  「不這樣就不行嗎?」她問道。安德烈公爵一言未答,但是他臉上流露出不能改變決定的表情。

  「這太可怕了!不行,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娜塔莎忽然開口說,後來又嚎啕大哭起來。「等待一年,真要我的命,這是不行的,這太可怕了。」她望望她的未婚夫的臉,望見他臉上流露著憐憫和困窘的表情。

  「不,不,我把什麼都辦妥,」她忽然忍住了眼淚,說道,「我非常幸福啊!」

  父親和母親都走進房裡來,為未婚夫和夫婚妻祝福。

  安德烈公爵從這天起以未婚夫身份常到羅斯托夫家裡來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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