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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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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戴著一項寢帽,穿著一件短上衣,沒有戴假髮,從那白色的細棉布寢帽下面露出一個寒酸的髮髻,她一面歎氣,一面發出呼哧聲,跪在小小的地毯上磕頭做晚禱,這時她的房門吱吱響了一下,娜塔莎赤著腳穿一雙便鞋,身上也穿著一件短上衣,紮著卷髮紙,跑進房間裡。伯爵夫人環顧四周,皺起眉頭。她快要念完她的最後一句禱詞:「難道這張床就是我的未來的壽坊嗎?」她的祈禱的情緒被一掃而盡。娜塔莎看見祈禱的母親後,紅光滿面,興奮起來,她忽然停止跑步,蹲在地上,情不自禁地伸出舌頭,嚇唬著自己。她發覺母親在繼續祈禱,便踮著腳尖跑到床前,用一隻小腳迅速地蹭另一隻小腳,脫下了便鞋,猛地跳到那伯爵夫人害怕成為她的壽坊的臥榻上。這張臥榻很高,鋪著羽毛褥子,上面擺放著五個一個比一個小的枕頭。娜塔莎霍地跳起來,鑽進羽毛褥子裡,向牆邊轉過身去,在被子下面耍起來了,一面躺著,一面把膝蓋彎屈到下頦邊,蹬著兩條腿,這時她的笑聲隱約可聞;她時而把頭蒙住,時而露出頭來看看她的母親。伯爵夫人做完了晚禱,走到床前,露出嚴肅的面孔,但在她看見娜塔莎蒙住頭之後,便慈祥地微微一笑。 「喂,喂,喂。」母親說。 「媽媽,可以談談嗎,行不行?」娜塔莎說,「嘿,親一下頸窩,再親一下,」她摟抱母親的脖子,吻了吻她的下頦,在對母親的態度上,娜塔莎雖然顯示了表面的粗魯,不過她很敏銳,而且靈活,她無論怎樣用雙手擁抱母親,總不會使她覺得疼痛,她不會使她厭惡,也不會使她不自在。 「啊,現在談啥呀?」母親說,等娜塔莎莫約翻了兩次身,從被底下伸出手來,裝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和她同蓋一床被窩,並排躺下來。 在伯爵從俱樂部回家之前,娜塔莎在夜晚多次來玩,是母親和女兒的一種最大的樂趣。 「現在究竟要談啥呀?可是我應當對你說……」 娜塔莎用手捂住母親的嘴。 「就談談鮑裡斯吧……我知道,」她嚴肅地說,「我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您不消說,我曉得。不,您就說吧!」她放下手來。「媽媽,告訴我,他熱情嗎?」 「娜塔莎,你十六歲了,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出嫁了。你說鮑裡斯很熱情。他很熱情,我像愛兒子一樣愛他,可是你想怎麼樣?……你在想什麼?你使他完全沖昏了頭腦,這一點我看得清楚……」 伯爵夫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回頭望瞭望她的女兒。娜塔莎一動不動地一直盯著面前的床角上用紅木雕刻的獅身人面像,因此伯爵夫人只看見女兒面孔的側面。這副面孔流露著特別嚴肅的、凝神思索的表情,使伯爵夫人覺得驚奇。 娜塔莎一面傾聽,一面思忖。 「唉,那怎樣呢?」她說。 「你完全使他沖昏了頭腦,為什麼?你想要他怎樣呢?你不能嫁給他,你是知道的。」 「為什麼?」娜塔莎不改變姿勢,說道。 「因為他年輕,因為他貧窮,因為他是個親戚……因為你自己不會愛他。」 「為什麼您會知道呢?」 「我是知道的,這不太好,我親愛的。」 「如果我願意……」娜塔莎說。 「不要再講蠢話了。」伯爵夫人說。 「如果我願意……」 「娜塔莎,我要一本正經地說……」 娜塔莎不讓伯爵夫人說完,就把她的一隻大手拉到自己身邊來,吻吻她的手背,然後吻吻掌心,又把手翻過來,開始吻她的手指的上關節,然後吻關節之間的地方,然後又吻上關節,同時輕言細語地說:「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媽媽,告訴我,您幹嘛一聲不響?告訴我吧。」她回頭看她母親時說,母親用那溫柔的目光望著女兒,這樣一望,她好像忘記了她要說的一切。 「這怎麼行,我的心肝。不是大家都瞭解你們在童年時代的關係,在另外些常到我們家裡來的年輕人的心目中,看見他和你這樣親密,對你是很不利的,主要是,白白地使他難受。他也許給他自己找到了情投意合的有錢的配偶,他現在簡直要發瘋了。」 「要發瘋了嗎?」娜塔莎重說一句話。 「我把我自己的情況說給你聽。我有個表兄……」 「我知道——基里拉·馬特維奇,他是個老頭子,是嗎?」 「他並非從來就是老頭子。你聽我講,娜塔莎,我要跟鮑裡斯談談,他不應當來得這樣勤……」 「既然他很想來,為什麼他不該來?」 「因為我知道,這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為什麼您會知道呢?不,媽媽,您不要對他說吧。真是一派胡言!」娜塔莎說,那腔調聽來就像有人要奪取某人的財產似的。「啊,我不出嫁,既然他感到快活,我也感到快活,那就讓他來好了。」娜塔莎微露笑容,向母親瞥了一眼。 「我不出嫁,·就·這·樣·過·下·去。」她重說一句。 「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親人?」 「對,·就·這·樣·過·下·去。嗯,我不出嫁,但是……就這樣過下去,很有必要。」 「就這樣,就這樣。」伯爵夫人重複地說,她全身戰慄著,突然發出了和善的老太婆的笑聲。 「不應該發笑,不要再笑了,」娜塔莎喊道,「您把整張床弄得搖搖晃晃。您非常像我,也是個好高聲大笑的人……等一等……」她抓起伯爵夫夫的兩隻手,吻一吻小指頭的一個關節——六月,繼而吻另一隻手的七月、八月。「媽媽,他過分鍾情,是嗎?您的看法怎麼樣?從前有些人這樣鍾情於您嗎?他很可愛,很,很可愛!不過我對他不太感興趣——他像食堂裡的鐘那樣非常狹窄……您不明白嗎?……狹窄的,您要知道,淺灰色的……」 「你撒什麼謊!」伯爵夫人說。 娜塔莎繼續說: 「難道您不明白嗎?尼古拉是會明白的……別祖霍夫—— 是藍色的,暗藍色中帶有紅色的,他又是四角形的。」 「你也向他賣弄風情。」伯爵夫人笑著說。 「不,他是個共濟會員,我探聽到了。他挺好,暗藍色中帶有紅顏色,要怎麼向您解釋……」 「我親愛的伯爵夫人,」從門後傳來伯爵的說話聲,「你沒有睡嗎?」娜塔沙光著腳霍地跳起來,手裡拿著一雙便鞋,跑到自己房裡去了。 她久久不能入睡,她總是這樣考慮:誰也沒法理解她所理解的一切和她內心包含的一切。 「索尼婭?」她想了想,睜開兩眼瞧著那只有條大辮子的、縮成一團躺著睡覺的小貓。「不,她哪能明白!她是個高尚的人。她愛上了尼古拉,不再想知道什麼了。媽媽心裡也不明白。真奇怪,我多麼聰明,而且多麼……她很可愛。」她接著說,用第三人稱談論自己的事,腦子裡想到,有某個很聰明的、最聰明的、最好的男人在談論她的事情……她的內心容納著一切,「這個男人接著說,「她異常聰明,可愛而且美麗,異常美麗而靈活——游泳、騎馬,都很出色,還有一副好嗓子!可以說,非常悅耳的嗓子!」她唱了她所喜愛的凱魯比尼歌劇中的短短的樂句,就急忙撲到床上去,當她愉快地想到她馬上就會酣然入睡時,她便放聲大笑,她喊杜尼亞莎吹熄蠟燭,杜尼亞莎還沒有從房裡去出來,她就進入了另一個更幸福的夢幻世界,那裡的一切同現實一樣美好,令人感到輕鬆愉快,只不過在那個世界另有一番景況,因而就顯得更為美妙。 第二天,伯爵夫人把鮑裡斯請來,和他商議一番,從那天起他就不再到羅斯托夫家裡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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