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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三月三日,英國俱樂部的各個廳中都聽見一片嘈雜聲,俱樂部的成員和客人們穿著制服、燕尾服,有些人穿著束有腰帶的長衫,假髮上撲了香粉,就像一群在春季遷徙時節紛飛的蜜蜂似的往來穿梭,一會兒坐著或站著,一會兒集合或散開。假髮上撲有香粉的僕人,都穿著僕役制服、長襪和矮靿皮鞋,佇立在每一道門旁,很緊張地注意觀察俱樂部的客人和成員的每個動作,以便上前侍候。出席者之中多數是年高望重的人士,他們都長著寬寬的充滿自信的面孔、粗大的手指,腳步穩健,嗓音清晰。這一類來客和俱樂部的成員坐在他們習慣坐的某個位子上,他們在慣常團聚的某些小組中碰頭。出席者之中有一小部分是由偶然來的客人組合而成的——主要是年輕人,其中包括傑尼索夫、羅斯托夫和多洛霍夫,多洛霍夫又當上謝苗諾夫兵團的軍官了。在青年人、特別是青年軍人臉上都流露著輕視而又尊重老人的表情,它仿佛在告訴老前輩:「我們願意尊敬你們,但是你們要記住,未來畢竟是屬￿我們的。」

  涅斯維茨基是俱樂部的老成員,他也待在這個地方。皮埃爾遵照妻子的吩咐,蓄一頭長髮,摘下了眼鏡,穿著得合乎時尚,但是他卻流露著憂鬱而沮喪的神色,在幾個大廳裡踱來踱去。他在到處都是那個樣子,凡是崇拜他的財富的人都把他圍住,他於是擺出一副習以為常的作威作福的姿態,帶著漫不經心的蔑視的表情對待他們。

  論年齡,他應該和年輕人在一起,論個人財富和人情關係,他卻是年高望重的客人們的幾個小組的成員,因此他經常在這個小組和那個小組之間來來往往。最有威望的客人們中的老年人成為這幾個小組的中心人物,甚至陌生的客人也畢恭畢敬地與他們接近,以便聽取知名人士的發言。幾個較大的小組安插在拉斯托普欽伯爵、瓦盧耶夫和納雷什金的左近。拉斯托普欽談到俄國官兵遭受逃跑的奧國官兵的踐踏,潰不成軍,不得不用刺刀穿過逃跑的人群給自己開闢一條道路。

  瓦盧耶夫機密地談到,烏瓦羅夫由彼得堡派來瞭解莫斯科人對奧斯特利茨戰役的意見。

  納雷什金在第三組中談到蘇沃洛夫曾在奧國軍委會會議中像公雞似的發出尖叫聲,用以回答奧國將軍們說的蠢話。這時分申申站在這裡,想開開玩笑,他說,看來庫圖佐夫沒法學到蘇沃洛夫這套簡易的本領——像公雞似的發出尖叫聲;但是老人們嚴肅地看看這個愛戲謔的人,讓他感覺到今天在這兒談論庫圖佐夫是不體面的。

  伊利亞·安德烈伊奇·羅斯托夫伯爵憂慮不安,他穿著一雙軟底皮靴倉促地從餐廳慢慢走進客廳,又從客廳慢慢走回來,神色慌張,和他全都認識的達官顯要、地位低微的人物一視同仁地打著招呼,有時用目光搜尋身材勻稱的英姿勃勃的兒子,興高采烈地把那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向他使個眼色。年輕的羅斯托夫和多洛霍夫都站在窗口,他在不久前結識了多洛霍夫並很珍視他們的交情。老伯爵走到他們面前,握了握多洛霍夫的手。

  「請光臨,你跟我的棒小子交上朋友了……你們在那兒並肩作戰,共同建立英雄功績……啊!瓦西裡·伊格納季奇……,老夥計,您好,」他把臉轉向從一旁走過的小老頭,說道,但是他還來不及寒暄完畢,周圍的一切就動彈起來,一個跑來的僕人面露驚恐的表情,他面稟:「貴賓已光臨!」

  鈴響了,幾個領導者沖上前來,分佈在各個房裡的客人,就像用木鍬揚開的黑麥似的,聚集成一堆,在大客廳前的舞廳門旁停步了。

  巴格拉季翁在接待室門口出現了,他沒有戴上軍帽,也沒有佩帶單刀,按照俱樂部的慣例,他把這些東西存放在閽者那裡了。他沒有戴羔皮軍帽,肩上也沒有挎著馬鞭,有像羅斯托夫在奧斯特利茨戰役前夜看見他時那個樣子,而是身穿一件緊身的新軍服,佩戴有俄國以及外國的各種勳章,左胸前戴著聖喬治金星勳章。看來他在午宴之前剪了頭髮,剃了連鬢鬍子,這使他的臉型變得難看了。他臉上流露著某種童稚而歡愉的表情,加上他那剛勇而堅定的特徵,甚至於給人造成有幾分滑稽可愛的印象。和他同路前來的別克列紹夫和費奧多爾·彼得羅維奇·烏瓦羅夫都在門口停步了,想讓他這位主要來賓在他們前面走。巴格拉季翁慌裡慌張,他不想心領他們的敬意,停在門口,最後巴格拉季翁還是走到前面去了。他在招待室的鑲木地板上走著,他感到靦腆,不靈活,真不知道把手放在何處才好。申格拉本戰役中,他在庫爾斯克兵團前面,置身於槍林彈雨之下,沿著耕過的麥田行走時,他心裡反而覺得更習慣,更輕快。幾個領導骨幹在第一道門口迎迓,向他道出了幾句歡迎貴賓的話,不等他回答,仿佛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把他圍在中間,領他進客廳。俱樂部的成員和客人把那客廳門口拉得水泄不通,你推我撞,力圖超過他人的肩頭把巴格拉季翁這頭稀奇的野獸打量一番。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精力至為充沛,他含笑著說:「親愛的,讓路,讓路,讓路!」推開一群人,把客人們領進客廳,請他們在中間的長沙發上入座。知名人士,最受尊重的俱樂部的成員們,又把來賓圍在自己中間。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又從人群中擠過去,步出客廳,俄而,他又和另一名理事走來,手裡托著一隻大銀盤,端到巴格拉季翁公爵面前。銀盤中擺著一首為歡迎英雄而編印的詩。巴格拉季翁看了銀盤,便驚惶不安地東張西望,仿佛在尋求援救似的。但是眾人的眼神都要求他聽從他們的意見。巴格拉季翁覺得自己已經遭受眾人的控制,他於是斷然地將那銀盤捧在手中,他用氣忿的責備的目光望瞭望端來銀盤的伯爵。有個人懷有奉承的心情拿走巴格拉季翁手裡的銀盤(要不然,他好像就要這樣不停地端到晚上,並且端著銀盤上餐桌),這個人請他注意那首詩。「喏,讓我來朗誦,」巴格拉季翁好像說了這句話,他於是把那疲倦的目光集中在一張紙上,他裝出聚精會神的嚴肅認真的樣子朗誦起來。但是這首詩的作者把詩拿在手中,開始親自朗誦。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頭來,傾聽著。

  歌頌亞歷山大的時代!

  捍衛我們的泰塔斯皇上。

  祝願他成為威嚴可畏的領袖和仁者,

  祖國的裡費,戰場的凱撒!

  僥倖的拿破崙

  叫他嘗嘗

  巴格拉季翁的拳頭,

  再不敢刁難俄國人……

  但是他還沒有念完這首詩,那個嗓音洪亮的管家便宣告:「菜肴已經做好了!」房門敞開了,餐廳裡響起了波洛涅茲舞曲:「勝利的霹靂轟鳴,勇敢的俄羅斯人盡情地歡騰」,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氣忿地望望那個繼續朗誦詩篇的作者,並向巴格拉季翁鞠躬行禮。眾人起立,心裡覺得酒會總比詩更重要,於是巴格拉季翁又站在眾人前面向餐桌走去。眾人請巴格拉季翁在二位名叫亞歷山大的客人——別克列紹夫和納雷什金之間的首席入座;與國王同名,其用意實與聖諱有關,三百人均按官階和職位高低在餐廳裡入座,客人中間誰的職位愈高誰就離那備受殷勤款待的貴賓愈近,正如水向深處、向低處流一樣,是理所當然的事。

  酒宴之前,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向公爵介紹了他的兒子。巴格拉季翁在認出他之後,說了幾句如同他今日所說的不連貫的表達不恰當的話。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正當巴格拉季翁跟他兒子談話時,他把那欣喜而矜持的目光朝著大家環視一番。

  尼古拉·羅斯托夫和傑尼索夫以及一位新相識多洛霍夫一起差不多坐在餐桌正中間。皮埃爾和涅斯維茨基公爵,並排坐在他們對面。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和其他幾個領導骨幹坐在巴格拉季翁對面,因而表現了莫斯科殷勤好客、親熱款待公爵的熱忱。

  他的勞動並沒有白費。他所備辦的肴饌,素菜和葷菜全都味美,十分可取,但在酒會結束之前,他依舊不能十分平靜。他不時地向餐廳的侍者使眼色,輕聲地吩咐僕人,他以不無激動心情,等待他所熟悉的每一道菜。全部菜肴都精美可口。在端出第二道菜——大鱘魚拼盤時,伊利亞·安德烈伊奇看見鱘魚,歡喜而又靦腆得面紅耳赤,僕人開始砰砰地打開瓶塞,在斟香檳酒了。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和其他幾個理事互使眼色,「還要喝很多杯哩,應該開始了!」他輕聲地說了一句什麼話,便捧起高腳酒杯,站立起來。眾人都沉默不言,等待他說話。

  「祝願國王健康長壽!」他高呼一聲,就在這一瞬間,他那雙和善的眼睛被狂喜與異常興奮的淚水潤濕了。就在此時奏起了樂曲:「勝利的霹靂轟鳴」。眾人都從位子上站立起來,高呼「烏拉!」巴格拉季翁就像他在申格拉本戰場上呐喊時那樣高呼「烏拉!」從三百客人的呼聲中傳來年輕的羅斯托夫的熱情洋溢的歡呼聲。他幾乎要哭出聲來。「祝願國王健康長壽!」他高聲喊道。「烏拉!」他一口氣喝幹一杯酒,把杯子擲在地板上。很多人仿效他的榜樣。一片嘹亮的歡呼聲持續了很久。呼聲一停息,僕人就揀起打碎的杯子,眾人都各自入座,對他們自己的歡呼報以微笑,彼此間攀談起來。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又站立起來,瞧了瞧擱在他餐盤旁邊的紙條,他為祝願我們最後一次戰役的英雄彼得·伊萬諾維奇·巴格拉季翁的健康而舉杯,伯爵那雙藍色的眼睛又被淚水潤濕了。三百位客人又在高呼「烏拉!」,這時可以聽見的不是音樂,而是歌手們吟唱的、由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庫圖佐夫撰寫的大合唱。

  俄羅斯人不可阻擋,

  勇敢乃是勝利的保證,

  而我們擁有無數位巴格拉季翁,

  一切敵人將在我們腳下跪倒。

  ……

  歌手們剛剛吟唱完畢,人們就接著一次又一次地舉杯祝酒,此時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越來越受感動,越來越多的酒樽被打碎了,歡呼聲也越來越響亮。人們為別克列紹夫、納雷什金、烏瓦羅夫、多爾戈魯科夫、阿普拉克辛、瓦盧耶夫的健康,為理事們的健康、為管事人的健康,為俱樂部全體成員的健康、為俱樂部的列位來賓的健康乾杯,末了,單獨為宴會籌辦人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的健康乾杯。在舉杯時,伯爵取出手帕,捂住臉,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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