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伊凡·伊裡奇之死 | 上頁 下頁


  「昨天不是跟謝貝克一起打過嗎?」

  「反正我痛得睡不著……」

  「不管怎麼說,你這樣就永遠好不了,還要折磨我們。」

  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向人家也向伊凡·伊裡奇本人說,他生病主要是他自己不好,給她這個做妻子的帶來痛苦。伊凡·伊裡奇覺得她有這樣的看法是很自然的,但心裡總感到難受。

  在法院裡,伊凡·伊裡奇發現或者心裡感到人家對他抱著奇怪的態度:一會兒,人家把他看作一個不久將把位置空出來的人;一會兒,朋友們不懷惡意地嘲笑他神經過敏,因為他自認為有一種神秘可怕的東西,在不斷吮吸他的精神,硬把他往那兒拉。朋友們覺得這事很好玩,就拿來取笑他。尤其是施瓦爾茨說話詼諧生動而又裝得彬彬有禮,使伊凡·伊裡奇想起十年前他自己的模樣,因而格外生氣。

  來了幾個朋友,坐下來打牌。他拿出一副新牌,洗了洗,發了牌。他把紅方塊跟紅方塊迭在一起,總共七張。他的搭檔說:沒有王牌,給了他兩張紅方塊。還指望什麼呢?快樂,興奮,得了大滿貫。伊凡·伊裡奇突然又感到那種抽痛,嘴裡又有那股味道。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贏得大滿貫而高興,未免太荒唐了。

  他瞧著他的搭檔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看他怎樣用厚實的手掌拍著桌子,客客氣氣地不去抓一墩牌,卻把它推給伊凡·伊裡奇,使他一舉手就能享受贏牌的樂趣,「他是不是以為我身子虛得連手都伸不出去了?」伊凡·伊裡奇想,忘記了王牌,卻用更大的王牌去壓搭檔的牌,結果少了三墩牌,失去了大滿貫。最可怕的是他看見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臉色十分痛苦,卻表現得若無其事。他怎麼能若無其事,這一點想想也可怕。

  大家看出他很痛苦,對他說:「要是您累了,我們就不打了。您休息一會兒吧。」休息?不,他一點也不累,可以把一圈牌打完。大家悶悶不樂,誰也不開口。伊凡·伊裡奇覺得是他害得大家這樣悶悶不樂,但又無法改變這種氣氛。客人們吃過晚飯,各自走散了。伊凡·伊裡奇獨自留在家裡,意識到他的生命遭到了毒害,還毒害了別人的生命,這種毒不僅沒有減輕,而且越來越深地滲透到他的全身。

  他常常帶著這樣的思想,再加上肉體上的疼痛和恐懼躺到床上,疼得大半夜不能合眼。可是天一亮又得起來,穿好衣服,乘車上法院,說話,批公文,要是不上班待在家裡,那麼一天二十四小時,每個小時都得活受罪。而且,在這樣的生死邊緣上,他只能獨自默默地忍受,沒有一個人瞭解他,也沒有一個人可憐他。

  〖五〗

  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光景。新年前夕,他的內弟來到他們城裡,住在他們家。那天,伊凡·伊裡奇上法院尚未回家。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上街買東西去了。伊凡·伊裡奇回到家裡,走進書房,看見內弟體格強壯,臉色紅潤,正在打開手提箱。他聽見伊凡·伊裡奇的腳步聲,抬起頭,默默地對他瞧了一會兒。他的眼神向伊凡·伊裡奇說明了問題。內弟張大嘴,正要喔唷一聲叫出來,但立刻忍住了。這個動作證實了一切。

  「怎麼,我的樣子變了嗎?」

  「是的……有點變。」

  接著,不管伊凡·伊裡奇怎樣想使內弟再談談他的模樣,內弟卻絕口不提。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一回來,內弟就到她屋裡去了。伊凡·伊裡奇鎖上房門,去照鏡子,先照正面,再照側面。他拿起同妻子合拍的照片,拿它同鏡子裡的自己做著比較。變化很大。然後他把雙臂露到肘部,打量了一番,才放下袖子,在軟榻上坐下來,臉色變得漆黑。

  「別這樣,別這樣,」他對自己說,霍地站起來,走到寫字臺邊,打開卷宗,開始批閱公文,可是精神無法集中。他打開門,走到前廳。客廳的門關著。他踮著腳走到門邊,側著耳朵聽。

  「不,你說得過分了,」普拉斯柯菲雅·費多羅夫娜說。

  「怎麼過分?你沒發覺,他已經像個死人了。你看看他的眼睛,沒有一點光。他這是怎麼搞的?」

  「誰也不知道。尼古拉耶夫(一位醫生)說如此這般,可我不知道。列謝季茨基(就是名醫)說的正好相反……」

  伊凡·伊裡奇回到自己屋裡,躺下來想:「腎,遊走腎。」他回憶起醫生們對他說過的話,腎臟怎樣離開原位而遊走。他竭力在想像中捕捉這個腎臟,不讓它遊走,把它固定下來。這事看上去輕而易舉,「不,我還是去找找彼得·伊凡內奇(那個有醫生朋友的朋友)。」他打了鈴,吩咐套車,準備出去。

  「你上哪兒去,約翰?」妻子露出異常憂愁和矯揉造作的賢慧神情問。

  這種矯揉造作的賢慧使他生氣。他陰沉著臉對她瞧了一眼。

  「我去找彼得·伊凡內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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