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托爾斯泰 > 克萊采奏鳴曲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我自言自語道:『我是個正經的君子,是我雙親的兒子,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是我一輩子都渴望擁有的,作為一個男子漢,我頂天立地,從沒有做過對妻子見異思遷的事情……然而最後呢!她,作為五個孩子的母親,卻親熱地與樂師抱在一塊兒取樂,就只為了他的那兩片紅嘴唇!不,她稱不上是人!簡直是一條母狗,卑賤至極!孩子們的臥房就在旁邊,平素裡孩子則被她假惺惺地說是她的心肝寶貝、她的性命。況且還記得寄信給我,真是善於偽裝她的假心假意!此外,她還會跑向我並摟著我的脖子裝著嬌憨,真是厚顏無恥!然而,我卻好像蒙住了雙目,始終對一切胡裡胡塗的。或許風流成性,見誰愛誰是她的一貫作風。或許她很早就苟合了一個又一個僕人,把這群孩子生了下來,都歸在我一個人頭上。如果我將返回時間推遲到明天,她就會在迎接我的時候,把頭髮裝扮成一種時髦的髮型,把細細的腰肢扭動成隨風飄的楊柳,然後舉手投足盡是那種慵懶、困倦而又是十分優雅的風姿(她的臉總是在我眼前浮現,滿是幽怨,滿是誘惑)。就這樣,我的心中就關進了這頭妒忌的野獸,它會把我的心一點一點吞噬掉。保姆會對這件事持什麼看法呢,還有葉戈爾,還有我的可憐的小莉薩!她已經到了懂事的年齡。哦,她厚顏無恥得有多麼狠,虛情假意得又有多麼狠!還有她的性欲,像野獸一樣強烈,這樣的體會,我已受夠了。』

  「我有著要站起來的念頭,兩腿卻怎麼也不聽使喚。心臟怦怦地跳動著,像是要跳離我的軀體,我連站也站不穩當了。啊,中風這病已經降臨到我身上了,我快要死了。我是被她害死的,我的死正是她迫不及待的。果真就讓她這樣輕而易舉地把我害死了,該如何處理呢?不,不行,她可是占了大便宜了,她想如願以償,我是堅決不會讓她實現的,是呀,坐在書房的我靜悄悄地,而在那邊大吃大喝、談笑風生的他們倆,還……是呀,她雖然不再是青春少女,可是卻不會被他嫌棄的,因為她長得還算漂亮迷人,況且她至少沒有得性病,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會威脅到他的寶貴的身體。『那天,我怎麼不掐死她呀。』我又自言自語著,在一個星期前,她被我搡出了書房,接著我又把東西扔到地上的情景被我回憶了起來。我那時候的心情又被我生動形象地回味著,用回味兩字並不是很貼切的,只是那天我壓抑不住地想活活打死她,把這個家搗毀掉的心情被我重新體驗著。到現在我還印象深刻,那個時候我主意已定,要動手了,腦子裡只想著如何動手,其他什麼都沒有。當時的我全身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仿佛一頭面臨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危險的野獸或者一個人遇到的這種危險。把唯一的目標明確後,果斷地、不失時機地、義膽包天地把反攻的戰爭打響了。」

  〖二十七〗

  「把靴子脫掉,這是我要做的第一個步驟,我腳上僅僅套了雙襪子,我在靠牆的沙發前停了下來,我的槍枝和刀劍都在牆上掛著,那兒有一把彎形的大馬士革匕首,那是把好匕首,鋒利無比,還從未讓它飲過血。我把它從牆上摘下,接著把匕首從刀鞘中拔出,到現在我還記得,刀鞘被我扔到沙發後面,在我記憶裡我曾自言自語地說道:『一會兒記得拾起刀鞘,以防找不著。』接著,我把直到這個時候還在身上穿著的大衣脫掉了,僅穿了雙襪子,縮手縮腳地走向了那裡。

  「我毫無聲息地來到大廳門口,忽地把門撞開了。到現在,他們倆臉上的表情仍然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中,我能有此深刻印象,因為我內心的一種傷心痛肺的快感是由他們倆的表情賦予的。那種表情是非常可怖的。這種可怖的表情才正中我下懷。他們倆猛一看到我時臉上那種大驚失色的樣子是我到死也不會忘記得。他好像原來在桌子旁坐著,一瞧見我,或者是一捕捉到我的聲音,他馬上將身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背對著碗櫥站著。他臉上被嚇得僅剩下一種表情,失魂落魄,同樣,她臉上的表情證明她也三魂掉了兩魄,然而,其中又加雜了一絲其他的東西。如果失魂落魄是她臉上僅存的表情,或許就不會發生以後的那件事了,可是在她臉上,至少我這麼認為,在開始的一瞬間,還浮現了一種氣恨交加的表情,可能是因為我把她和他偷情的快活感給驅走了。她好像在那一瞬間什麼也未放在心上,只要她仍沉浸在幸福之中未被人家打擾。然而那種表情在他們倆臉上僅逗留了一眨眼的功夫。馬上一種疑問的表情代替了那種可怖的神情:他是不是可以不說實話?如果能,謊話立刻就隨口而出。如果不能,就再想其他辦法吧。究竟該如何做呢?他好像要徵求她的意見似的,看了一眼她。然而在她也看了他一眼之後,表情在她的臉上變化著。馬上我感覺出從對我的惱羞成怒轉變成了對他的隱隱憂慮。

  「在門口,我逗留了一瞬間,把匕首藏好,放在背後。就在那一剎那,笑嘻嘻的他用著一種冷淡的令人發笑的語氣解釋道:

  「『我們在對樂器進行著交流……』

  「『你在這時回來,真是出乎意料……』她模仿著他的語氣,接了一句話。

  「可是他們任何一方都沒能說完他們想要說的話,因為我又被一個星期前發作的那種狂怒俘獲了。破壞、逞兇和喪心病狂是我所渴望的,並且是壓抑不住地、自發地。

  「在他倆的話說了半截的時候,他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以至於馬上阻住了他們要說的話。我朝著她撲過去,背後仍然藏著那把匕首,以免我被他攔截住,讓我把匕首插進她胸脯下面腰部的想法不能實現。剛開始的時候,這個部位就被我選中了。我撲她而去的那一瞬間,匕首被他發現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他會把我的胳膊抓住,並且大叫起來:

  「『您為了什麼呀,別衝動!快來人啊!』

  「我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我的胳膊,沒有吭一聲,轉過身子撲向他。當他的眼光恰好遇到我的眼光的時候,一剎那臉上一下子沒了血色,像一張刨光的白紙一樣,原來鮮紅的嘴唇也像紙一樣慘白了。一種說不出的奇特的火焰從他的眼睛裡一閃而過,他忽地鑽到了鋼琴下面,逃生似的向門口跑去,這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我剛起了想追他的念頭,一件沉重的東西把我的左臂給扯住了,原來是她,我的妻子。我拼了命地想把她掙脫掉,然而她也同樣拼命地把我扯住不放,對她突然迸發的、從天而降的干擾,還拼了命地扯住我而為了保護他,甚至對她和我身體的接觸,我也憎惡到了極點,這些都令我怒火萬丈。在我意識裡我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十足的瘋子了,我一定有著十分讓人恐怖的樣子,我卻為這而興奮著。我把全身的力氣都迸發出來,使勁地一甩左臂,她的臉正好被我的胳膊肘不歪也不斜地砸中了。她淒慘地大喊了一聲,把我的左臂丟開來。我仍有跑著去追他的念頭,可是一想我為了追妻子的情人卻沒有穿鞋,只穿了雙襪子叫人看見那太滑稽不堪了,以落人笑柄,這是我最不情願的,我情願讓別人感覺我是多麼得使人害怕。儘管狂怒包圍著我,但我竟然沒有忘記把自己的最好形象留給別人,並且我給別人留下什麼樣的印象還在一定的程度上左右著我的行動的。我又把身子轉向她,她在沙發床上倒著,讓我撞傷的眼睛被她的一隻手掩著,另一隻眼睛卻死盯著我。在她臉上,既有驚恐又有對我的憎惡仇恨的神情,這種憎惡仇恨是面對有著深仇大恨的敵人才會出現的,就好像被捕鼠籠捉住的老鼠盯著把它捉住的人一樣。在她的臉上,全部寫著對我的憎惡仇恨和驚恐,其他一無所有。或許是為了另一個人的愛才引發了這種驚恐和憎恨。這個時候,假如她沒有說話,或許我還能自我壓抑著,緊跟著的那件事就不會做出來了。可是忽然,她說起話來,而且把我拿著匕首的那只手一把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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