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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聶赫留朵夫雖然在監獄裡碰了壁,但他還是興奮地乘車去省長辦公室,查問瑪絲洛娃的減刑公文有沒有到達。公文還沒有到,因此聶赫留朵夫一回到旅館,毫不耽擱,立刻寫信把這事告訴謝列寧和律師。他寫完信,看了看表,已經是去將軍家赴宴的時候了。

  在路上他又想到,不知道卡秋莎對她的減刑會有什麼想法。她將被規定居留在什麼地方?他將怎樣跟她一起生活?西蒙松將怎麼辦?她對他究竟抱什麼態度?聶赫留朵夫想起她精神上的變化,同時也想起了她的往事。

  「必須把那些事忘記,一筆勾銷,」他想,連忙把有關她的念頭從頭腦裡驅除掉。「到時候都會見分曉的,」他自言自語,接著考慮他該對將軍說些什麼。

  將軍家的宴會十分豪華,顯示出富豪和達官的生活排場。這種排場是聶赫留朵夫所習慣的,但他已長期喪失奢侈的享受,甚至連最起碼的舒適條件都沒有,因此這樣的宴會就使他格外愉快。

  女主人是位彼得堡的老派貴夫人,在尼古拉宮廷裡做過女官,法語講得很流利,講俄語反而有點彆扭。她總是身子挺得筆直,兩手不論做什麼事,臂肘總是貼住腰部。她尊敬丈夫,態度文靜而有點憂鬱;對待客人異常親切,但程度因人而異。她把聶赫留朵夫當作自己人,待他特別殷勤,奉承他而使人不易察覺。這使聶赫留朵夫重新意識到自己的尊貴,從而感到揚揚得意。她使他覺得西伯利亞之行雖然古怪,卻是高尚的,而且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將軍夫人這種微妙的奉承和將軍家裡豪華的生活,使聶赫留朵夫陶醉於漂亮的陳設、美味的食品以及同教養有素的人們愉快周旋之中,仿佛這段時期的生活是一場夢,如今夢醒了,他又回到現實中來。

  在筵席上就座的,除了將軍的女兒和她丈夫以及將軍的副官等家裡人,還有一個英國人、一個開採金礦的商人和一個從西伯利亞邊城來的省長。聶赫留朵夫覺得這些人都和藹可親。

  那個英國人身體強壯,臉色紅潤,法語講得很差,但英語講得象演說家一般優美動聽。他見多識廣,講到美國、印度、日本和西伯利亞的見聞,使大家都覺得他是個有趣的人。

  開採金礦的年輕商人,原是個農民的兒子,如今穿著一身在倫敦定制的燕尾服,襯衫袖子上配著鑽石鈕扣,家裡藏書豐富,為慈善事業捐過很多錢,信奉歐洲自由主義思想,給聶赫留朵夫留下愉快的印象。他是歐洲文化通過教育接種到健康農民身上的一個好標本。

  那個邊城的省長,原來就是聶赫留朵夫在彼得堡時鬧得滿城風雨的某局局長①。這人長得胖乎乎的,生有稀疏的鬈髮和一雙溫和的淺藍色眼睛,下身特別肥胖,兩隻保養得很好的白嫩手上戴滿戒指,臉上浮著使人愉快的微笑。男主人特別賞識這位省長,因為在大批慣于受賄的官員中間,唯獨他不接受賄賂。女主人熱愛音樂,彈得一手好鋼琴。她之所以看重這位省長,因為他也是個出色的音樂家,常常同她四手聯彈。聶赫留朵夫今天心情特別愉快,連這個人也沒使他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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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看本書第二部第二十一章。

  副官精力充沛,情緒極好,下巴刮得發青。他處處為人效勞,殷勤的態度很招人喜愛。

  不過,聶赫留朵夫最喜愛的還是將軍的女兒和她的丈夫這對年輕夫婦。將軍的女兒長得並不美,但生性忠厚,全部身心都用在她的頭兩個孩子身上。她與她丈夫經過自由戀愛而結婚,為此同父母長期爭吵過。她丈夫是個自由主義者,在莫斯科大學獲得副博士學位,天資聰明,為人謙遜,在官府做統計工作。他特別關心非俄羅斯人問題,喜愛他們,竭力要把他們從絕種的危險中拯救出來。

  人人對聶赫留朵夫都很親切殷勤,而且因為能同他這樣一位有趣的新夥伴結交,感到很高興。將軍身穿軍服,脖子上掛著白十字章,出來主持宴會。他對聶赫留朵夫象對老朋友似的打了個招呼,立刻邀請客人們吃冷盤和伏特加。將軍問聶赫留朵夫從他家出去後做了些什麼,聶赫留朵夫說他到過郵政局,知道早晨談起的那個人已得到減刑,同時再次要求將軍准許他探監。

  將軍對吃飯時談公事,顯然很不滿意,他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您要來點伏特加嗎?」他轉身用法語招呼那個走過來的英國人。英國人喝幹一杯伏特加,說他今天參觀過大教堂和一座工廠,還希望參觀一所大的解犯監獄。

  「那正好,」將軍對聶赫留朵夫說,「你們可以一起去。您給他們開張通行證,」他對副官說。

  「您希望什麼時候去?」聶赫留朵夫問英國人。

  「我願意晚上去參觀監獄,」英國人說,「所有的人都在監獄裡,事先不作準備,一切都保持本來面目。」

  「哦,他想看看個中妙處嗎?那就讓他看吧。我寫過呈文,可是他們不聽我的話。那就讓他們通過外國報紙去領教吧,」

  將軍說著走到餐桌旁,女主人招待客人們入席。

  聶赫留朵夫坐在女主人和英國人中間。他對面坐著將軍的女兒和某局前任局長。

  筵席上談話時斷時續,一會兒談到印度——那是英國人首先談到的,一會兒談到法國人遠征東京①——將軍對這事嚴加譴責,一會兒談到西伯利亞普遍流行的欺詐和受賄行為。

  對這些談話,聶赫留朵夫都不太感興趣。

  不過,飯後大家到客廳裡喝咖啡,聶赫留朵夫跟英國人和女主人談到格拉斯頓②時,卻談得津津有味。他覺得自己發表了許多精闢的見解,使他們很感興趣。聶赫留朵夫吃了一頓好飯,喝了一些美酒,這會兒坐在柔軟的沙發上,一面喝咖啡,一面同和藹可親、教養有素的人談話,心裡越來越高興。而當女主人應英國人的要求,跟前任局長一起彈奏他們彈得很熟練的貝多芬《第五交響曲》時,聶赫留朵夫產生一種好久沒有過的自我陶醉的感覺,仿佛現在才意識到他是個多麼好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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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一八八二——一八九八年法國侵略越南北部的殖民戰爭。越南北部舊稱「東京」。

  ②格拉斯頓(1809—1898)——英國政治家,曾任首相,執行殖民政策,於一八八二年出兵佔領埃及。

  那架大鋼琴音色優美,交響曲又彈得很出色。至少喜歡和熟悉這支交響曲的聶赫留朵夫有這樣的感覺。他聽著優美的行板,感到鼻子發酸,對自己的各種高尚行為十分感動。

  聶赫留朵夫感謝女主人的盛情招待,說這樣的快樂他好久沒有享受過了。他正要告辭,不料女主人的女兒神情果斷地走到他跟前,漲紅了臉說:

  「您剛才問起我那兩個孩子,您願意去看看嗎?」

  「她總以為人家都想看看她的孩子呢,」做母親的看到女兒如此天真不懂事,微笑著說。「人家公爵才不感興趣呢。」

  「不,正好相反,我很感興趣,很感興趣,」聶赫留朵夫被這種洋溢的母愛所感動,說。「請吧,請您帶我去看看。」

  「居然把公爵都領去看她的小娃娃了,」將軍正同他的女婿、金礦主和副官一起打牌,從牌桌那邊笑著叫起來。「您去吧,去盡盡義務吧。」

  少婦想到客人馬上要對她的孩子進行評判,顯然很激動,就快步把聶赫留朵夫領到裡屋。他們來到第三個房間。那個房間很高,糊著白色牆紙,點著一盞小燈,燈上扣著一個深色燈罩。房間裡並排放著兩張小床,中間坐著一個顴骨很高、模樣忠厚、身穿白披肩的奶媽,看上去像是個西伯利亞人。奶媽站起來,向他們鞠躬。做母親的向第一張小床彎下身去,床上安靜地睡著一個兩歲的小女孩,張開小嘴,長長的鬈髮披散在枕頭上。

  「喏,這就是卡嘉,」做母親的說,拉拉天藍條紋的線毯,把從毯子底下伸出來的一隻雪白小腳蓋好。「好看嗎?她才兩歲呢。」

  「太美了!」

  「這是華秀克,是他外公起的名。他可完全是另一種模樣了。他是個西伯利亞人。不是嗎?」

  「是個很可愛的孩子,」聶赫留朵夫看著背朝天睡的胖娃娃,說。

  「是嗎?」做母親的得意揚揚地笑著說。

  聶赫留朵夫想起腳鐐手銬、陰陽頭、毆打、淫亂,想起垂死的克雷裡卓夫,想起卡秋莎和她的全部身世。他心裡十分羡慕,真巴不得多享受享受這裡優雅的幸福。

  他幾次三番稱讚這兩個孩子,多少滿足了貪婪地聽著贊辭的母親,然後跟著她回到客廳。英國人已在客廳裡等他,準備一起乘車去監獄。聶赫留朵夫跟一家老少告了別,同英國人一起來到將軍府的大門口。

  天氣變了。鵝毛大雪漫天飛舞,蓋沒了道路,蓋沒了屋頂,蓋沒了花園裡的樹木,蓋沒了門前的臺階,蓋沒了馬車,蓋沒了馬背。英國人自己有一輛輕便馬車,聶赫留朵夫就吩咐英國人的車夫把車駕到監獄裡去。他自己坐上四輪馬車,因為要去履行一項不愉快的義務,感到心情沉重。就這樣他坐在柔軟的馬車上,跟在英國人後面,在雪地上劇烈顛簸著,往監獄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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