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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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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赫留朵夫還沒有走出車廂,就看見車站廣場上停著幾輛豪華的馬車,都套有三、四匹膘肥體壯的駿馬,馬脖子上掛著丁當作響的小鈴鐺。他走到被雨淋得潮濕發黑的站台上,一眼就看見頭等車廂旁站著一夥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又高又胖的太太,頭戴插有珍貴羽毛的帽子,身穿雨衣;再有一個高個子青年,兩腿細長,穿一身自行車裝,手裡牽著一頭脖子上套有貴重頸圈的肥壯大狗。他們後面站著幾個僕人,手拿雨衣雨傘,還有一個馬車夫,都是來接客的。這一夥人,從胖太太起到手提長袍前擺的馬車夫止,個個都顯得優裕富足,怡然自得。在這夥人四周頓時圍了一批好奇成性、拜金成癖的人,其中包括戴紅制帽的站長、一個憲兵、一個穿俄羅斯民族服裝、頸戴項鍊、夏天裡每逢有火車到必定趕來迎接的瘦姑娘、電報員和幾個男女乘客。 聶赫留朵夫認出那個牽狗的青年就是在念中學的柯察金家少爺。那位胖太太就是公爵夫人的姐姐——柯察金一家就是搬到她的莊園來住的。列車長身穿金絛閃亮的制服,腳登擦得鋥亮的皮靴,拉開車廂門,並且為了表示敬意,一直拉住那門,好讓菲利浦和系白圍裙的腳夫把馬臉的公爵夫人坐著的圈椅小心抬下車來。兩姐妹相互問好,還聽到他們用法語商量,公爵夫人坐轎車還是篷車。於是隊伍就以手拿陽傘和帽盒的鬈髮侍女殿后,向車站出口處走去。 聶赫留朵夫不願同他們再次見面,再次告別,就站住,等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出車站。公爵夫人帶著兒子、米西、醫生和侍女走在前頭,老公爵和他的妻姐跟在後面。聶赫留朵夫沒有走到他們跟前去,只能聽見他們用法語交談的片言隻語。在公爵所講的話中,有一句不知怎的——當然這種情況也是常有的,——連同他的腔調和聲音都深深印進聶赫留朵夫的腦海裡。 「啊!他可真正是個上等人,真正是個上等人,」公爵用洪亮而自信的聲音講到什麼人,在畢恭畢敬的列車員和腳夫的簇擁下,同妻姐一起走出車站。 就在這時候,車站拐角處出現了一群不知從哪兒來的工人。他們穿著樹皮鞋,背著羊皮襖和袋子,向站台走來。工人們邁著矯健的步子走到最近一節車廂旁邊,想上去,可是立刻被列車員趕走了。工人們沒有停下,又匆匆向前走去,彼此踩著腳,來到旁邊那節車廂門口登上火車。他們背上的袋子不斷地撞在車角和車門上。這當兒另一個列車員在車站出口處看見他們要上車,就惡狠狠地對他們吆喝起來。已經上車的工人連忙下車,又邁著同樣矯健的步子,向下一節車廂走去。聶赫留朵夫就坐在那節車廂裡。列車員又把他們攔住。他們剛站住,準備繼續向前走,但聶赫留朵夫對他們說,車廂裡有空位子,可以上去。他們聽從他的話,聶赫留朵夫跟在他們後面上了車。工人們正要各自找位子坐下,可是那個帽子上有帽徽的老爺和兩位太太看見他們膽敢坐到他們這節車廂裡來,認為這是對他們的侮辱,堅決反對,把他們趕了出去。這批工人有年紀老的,有年紀很輕的,總共二十人光景,個個又黑又瘦,滿面風霜。他們受到老爺太太的驅逐,顯然覺得自己錯了,立刻穿過車廂往前走,他們背上的袋子不住地撞在車座、板壁和車門上。他們的神情似乎準備走到天涯海角,坐到人家吩咐他們坐的任何地方,哪怕是坐到釘子上也行。 「你們闖到哪兒去,鬼東西!就在這兒找個位子坐下!」另一個列車員迎著他們走來,嚷道。 「這倒是件新鮮事兒!」兩位太太中年輕的那一位說,自以為她那口漂亮的法國話會吸引聶赫留朵夫的注意。那位戴手鐲的太太只是皺起眉頭,嗅個不停,嘴裡嘲弄說,跟這批臭莊稼佬坐在一起真是受惠不淺。 工人們卻象度過重大危險似的,感到如釋重負,心情輕鬆,站停下來,分頭找位子坐下,動動肩膀,卸下背上的袋子,把它們塞到座位底下。 同塔拉斯攀談的花匠坐的不是他自己的位子,這時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這樣,塔拉斯旁邊和對面就空出三個位子來。有三個工人就坐在這些空位子上,可是聶赫留朵夫一走到他們跟前,他那副老爺的裝束使他們手足無措。他們站起來想走,聶赫留朵夫卻叫他們坐著不要動,自己在靠近過道座位的扶手上坐下來。 那幾個工人中,有一個五十歲光景的老頭同一個年紀輕的交換了一下眼色,露出疑惑甚至恐懼的神色。聶赫留朵夫不象一般做老爺的那樣對他們呼么喝六,把他們趕走,反而給他們讓座,這使他們感到驚訝,弄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甚至擔心到頭來會不會出什麼對他們不利的事。不過,他們看到這裡並沒有什麼陰謀詭計,聶赫留朵夫同塔拉斯談話也很隨便,他們才放下心來,吩咐一個小夥子坐在袋子上,請聶赫留朵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那個上了年紀的工人坐在聶赫留朵夫對面,起初畏畏縮縮,拚命把穿著樹皮鞋的腳縮起來,免得碰到老爺的腳,但後來同聶赫留朵夫和塔拉斯談得很投機,在他想讓聶赫留朵夫注意自己的話時,還用手背碰碰聶赫留朵夫的膝蓋。他講到自己的種種情況,講到泥炭田的工作。原來他們在泥炭田裡幹了兩個半月活,每人大約掙了十個盧布——有一部分工資他們在受雇時已經預支了,——現在就是帶著工錢回家去。他講到,他們幹活總是在沒膝深的水中,從日出幹到日落,中午吃飯休息兩小時。 「誰沒有幹慣,幹這活當然很苦,」他說,「但幹慣了,也就不覺得苦了。就是伙食要像樣。起初伙食很糟,大夥兒都挺不滿意,後來伙食有了改進,幹活也就輕鬆了。」 接下去他講到,他在外面做了二十八年工,總是把全部工錢都寄回家,開頭交給父親,後來交給哥哥,現在則交給當家的侄兒。他每年掙五六十盧布,自己只花兩三個盧布,買點煙草和火柴,找點樂子。 「罪過,有時候累了,也喝一點兒伏特加,」他露出負疚的微笑,補了一句。 他還講到,男人出門後女人怎樣當家,今天回家以前包工頭怎樣請他們喝了半桶白酒,還講到他們中間死了一個人,另外有一個生了病,現在由他們送回家去。那個病人就坐在這節車廂的角落裡。他還是個孩子,臉色灰白,嘴唇發青。他顯然在發瘧子,還沒有退燒。聶赫留朵夫走到他跟前,但那孩子那麼嚴厲而痛苦地對他瞅了一眼,弄得聶赫留朵夫不敢問什麼,只是勸老頭兒給他買些奎寧來吃,並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藥名交給他。聶赫留朵夫想給些錢,可是老頭兒說不需要,他自己會買的。 「哦,我出過多少次門,這樣的老爺還沒有見過。他不僅不揍你,還讓位子給你坐。可見老爺也是各各不同的,」他最後對塔拉斯說。 「是啊,這可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嶄新的世界,」聶赫留朵夫瞧著這些筋骨強壯而又乾瘦如柴的四肢、粗糙的土布衣服,以及黧黑、疲勞而親切的臉龐,心裡想,同時覺得他周圍這些人,過著真正的勞動生活,他們有嚴肅的興趣、歡樂和痛苦,他們才是徹頭徹尾的新人。 「瞧,他們才是真正的上等人,」聶赫留朵夫想起了柯察金公爵說過的這句話,同時想起了柯察金之流的那個遊手好閒,窮奢極侈的世界以及他們猥瑣無聊的興趣。 他好象一個旅行家,發現了一個陌生而美麗的新世界,為此感到興高采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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