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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聶赫留朵夫早晨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昨天他做了一件卑劣的事。

  他開始回想:卑劣的事沒有做過,壞的行為也沒有,但有過一些想法,一些壞的想法,那就是他現在的種種打算,例如同卡秋莎結婚,把土地交給農民等,都是不能實現的,都無法堅持,都脫離實際,都不自然,他應該象過去那樣生活才是。

  壞行為確實沒有,但有比壞行為壞得多的東西。那就是引起種種壞行為的思想。壞行為可以不再重犯,並為此感到後悔,但壞思想卻經常產生壞行為。

  一種壞行為只能為其他壞行為開路;而壞思想卻會拖著人順著那條路一直往下滑。

  早晨聶赫留朵夫在頭腦裡重溫昨天的思想,不由得感到驚奇,他怎麼會有那些想法,哪怕只有一刹那。不論他打算做的事是多麼新奇,多麼困難,他知道,這樣行動是他現在唯一的出路。他知道,恢復原來的生活是多麼輕而易舉,但那是死路一條。他現在覺得,昨天的誘惑好比一個睡過頭的人,他已經不想再睡,卻還要賴在床上,迷糊一會兒,雖然明明知道,他該起床去做那些等著他去做的重要而快樂的事。

  今天是他在彼得堡逗留的最後一天。他一早就到瓦西裡耶夫島去看望舒斯托娃。

  舒斯托娃住在二樓。聶赫留朵夫按照掃院子人的指點,找到後門,順著陡直的樓梯上去,一腳踏進悶熱的食物味道很濃的廚房。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戴著眼鏡,系著圍裙,卷起袖子,站在爐子旁邊,在一口熱氣騰騰的鍋裡攪拌什麼東西。

  「您找誰?」她從眼鏡架上邊瞅著來客,厲聲問。

  不等聶赫留朵夫報名,那女人臉上就現出驚喜交集的神色。

  「哦,公爵!」那女人用圍裙擦擦手,驚叫起來。「您怎麼走後樓梯呀?您是我們的恩人!我就是她的母親。本來他們會把我們的姑娘完全給毀掉的。您是我們的救星啊!」她說著抓住聶赫留朵夫的手,拚命吻著。「我昨天到您那兒去過。是我妹妹特意要我去的。她就在這裡。您跟我來,這邊走,這邊走,」舒斯托娃的母親說著,領聶赫留朵夫穿過一道狹門和一條黑暗的小過道,一路上放下掖起的衣襟,理理頭髮。「我妹妹叫柯爾尼洛娃,您大概聽人說起過吧,」她在門口站住,輕聲加了一句。「她被牽連到政治事件裡去了。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

  舒斯托娃的母親打開一扇走廊門,把聶赫留朵夫領到一個小房間裡。房間裡放著一張桌子,桌子後面的長沙發上坐著一個身體豐滿、個兒不高的姑娘,身穿一件條紋布上衣,一頭淡黃的鬈髮圍著一張蒼白的圓臉,相貌很象她的母親。她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著一個男青年,腰彎得很低,穿一件領子繡花的俄國式襯衫,嘴唇上和下巴上都留著黑色的鬍子。他們兩人談得津津有味,直到聶赫留朵夫進門,才回過頭來。

  「麗達,聶赫留朵夫公爵來了,他就是……」

  臉色蒼白的姑娘緊張地跳起來,把一綹從耳朵後面披下來的頭髮撩回去,睜著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瞪前來客。

  「那麼,你就是薇拉托我營救的那個危險女人嗎?」聶赫留朵夫說,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來。

  「是的,我就是,」麗達說,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齒,象孩子般善良地笑了一笑。「我姨媽很想見見您呢。姨媽!」她用婉轉悅耳的聲音對著門叫了一聲。

  「薇拉因為您被捕心裡很難過,」聶赫留朵夫說。

  「請坐,或者這兒坐舒服些,」麗達指著青年剛才坐過的那把破沙發說。「這是我的表哥紮哈羅夫,」她發覺聶赫留朵夫打量那青年的目光,說。

  那青年也象麗達一樣和善地微笑著,同客人握手問好。等聶赫留朵夫在位子上坐下,他就搬過窗口一把椅子,坐在旁邊。從另一扇門裡又進來一個淺黃頭髮的中學生,大約十六歲的樣子,一聲不響地坐到窗臺上。

  「薇拉是我姨媽的好朋友,可我簡直不認識她,」麗達說。

  這時從隔壁房間裡進來一個女人,生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聰明的臉,身穿白色短上衣,腰裡束一條皮帶。

  「您好,您特地跑到這兒來,真是太感謝了,」她在長沙發上挨著麗達坐下,說。「哦,我們的薇拉怎麼樣?您見到她了?她過得怎麼樣?」

  「她不抱怨,」聶赫留朵夫說,「她說她的自我感覺好得不能再好了。」

  「唉,我的薇拉,我瞭解她,」姨媽笑著搖搖頭說。「應該瞭解她。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心一意為別人,從來不替自己著想。」

  「是的,她自己什麼要求也沒有,她只為您的外甥女操心。

  她說,她難過的主要是您的外甥女無緣無故被捕了。」

  「確實是這樣,」姨媽說,「這事真糟糕!說實在的,她是在為我受罪。」

  「根本不是的,姨媽!」麗達說。「即使您沒有托我,我也會保管那些文件的。」

  「這事我可知道得比你更清楚,」姨媽說。「不瞞您說,」她又轉身對聶赫留朵夫說,「這是因為有人托我暫時保管一些文件,我自己沒有房子,就把那些文件送到她那兒。不料當天晚上就來搜查,那些文件和她都被帶走了。她一直關到現在,他們逼她說出這些文件是從誰手裡拿來的。」

  「我始終沒有講出來,」麗達慌忙說,神經質地撩一下頭髮,雖然那綹頭髮並不礙她的事。

  「我又沒有說你講出來,」姨媽反駁說。

  「他們逮捕了米丁,那也不是我把他供出來的,」麗達說,臉漲得通紅,心神不寧地向四下裡打量著。

  「這事你不用提了,麗達,」做母親的說。

  「為什麼不用提,我偏要講,」麗達說,已經收起笑容,但臉色還是通紅,她不再撩頭髮,卻把一綹頭髮纏在手指上,不住地往四下裡張望。

  「昨天你一提到這事,不是出了岔子嗎?」

  「根本沒有……您不要管,姨媽。我什麼也沒有說,一直沒吭聲。他兩次審我,問到姨媽,問到米丁,我什麼也沒有說。我還對他聲明,我什麼話也不回答。於是那個……彼得羅夫……」

  「彼得羅夫是個暗探,是個憲兵,是個大混蛋,」姨媽插嘴給聶赫留朵夫解釋說。

  「於是他,」麗達慌慌張張地繼續說,「他就來勸我。他說:『不論您對我說什麼,都不會損害什麼人,正好相反……您要是說出來,那麼,那些也許是被我們冤枉受罪的人就可以獲得自由。』哼,可我還是咬定不說。於是他就說:『嗯,好吧,您不說就不說,但我說出來您也別否認。』於是他就舉出一個個名字來,也提到了米丁。」

  「啊,你別說了,」姨媽說。

  「哎,姨媽,您別打岔……」她不斷地拉扯她那綹頭髮,老是往四下裡張望。「到了第二天,真是想不到,忽然有人敲牆頭告訴我,米丁被捕了。唉,我想這是我把他出賣了。我難受極了,難受得簡直都快瘋了。」

  「其實他被捕同你完全沒有關係,」姨媽說。

  「可我當時不知道。我還以為是我把他出賣了。我從這邊牆跟前走到那邊牆跟前,走過來,走過去,腦子靜不下來。總以為是我把他出賣了。我躺下來睡覺,蓋上被子,就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你把米丁出賣了,你把米丁出賣了,米丁是你出賣的。』我知道這是幻覺,可是又無法克制。我想睡,睡不著;我要不想,又辦不到。哦,這真是可怕!」麗達越說越激動,把一綹頭髮纏在手指上,再把它鬆開,不住地往四下裡張望。

  「麗達,你安靜一下吧!」母親說著碰碰她的肩膀。

  可是麗達已克制不住了。

  「這種事可怕就可怕在……」她又開口說,但不等說完就哇地一聲哭了。她從沙發上跳起來,衣服在圈椅上鉤了一下,從房間裡沖出去。母親跟著她跑出去。

  「把那些混蛋統統絞死!」坐在窗臺上的中學生說。

  「你說什麼?」母親問。

  「我沒說什麼……我只是隨便說說,」中學生回答,抓起桌上的一支香煙,點上火,吸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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