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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聶赫留朵夫覺得同孩子們一起比同大人一起自在得多。他一路上同他們隨便聊天。穿粉紅襯衫的小男孩不再笑,卻象那個大孩子一樣懂事地說話。

  「那麼,你們村裡誰家最窮啊?」聶赫留朵夫問。

  「誰家窮?米哈伊拉窮,謝苗·瑪卡羅夫窮,還有瑪爾法也窮得要命。」

  「還有阿尼霞,她還要窮。阿尼霞連母牛都沒有一頭,他們在要飯呢,」小費吉卡說。

  「她沒有牛,但他們家總共才三個人,可瑪爾法家有五個人呢,」大孩子反駁說。

  「可阿尼霞到底是個寡婦哇,」穿粉紅襯衫的男孩堅持自己的意見。

  「你說阿尼霞是寡婦,人家瑪爾法也同寡婦一樣,」大孩子接著說。「同寡婦一樣,她丈夫不在家。」

  「她丈夫在哪裡?」聶赫留朵夫問。

  「蹲監牢,喂蝨子,」大孩子用老百姓慣常的說法回答。

  「去年夏天他在東家樹林裡砍了兩棵小樺樹,就被送去坐牢,」穿粉紅襯衫的男孩趕緊說。「到如今都關了有五個多月了,他老婆在要飯,還有三個孩子,一個害病的老太婆,」他詳詳細細地說。

  「她住在哪兒?」聶赫留朵夫問。

  「喏,就住在這個院子裡,」男孩指著一所房子說。房子前面有一個非常瘦小的淡黃頭髮男孩。那孩子生著一雙羅圈腿,身子搖搖晃晃,站在聶赫留朵夫走著的那條小路上。

  「華西卡,你這淘氣鬼,跑到哪兒去了?」一個穿著髒得象沾滿爐灰的布衫的女人從小屋裡跑出來,大聲叫道。她神色驚惶地跑到聶赫留朵夫前面,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屋裡跑,仿佛怕聶赫留朵夫會欺負他似的。

  這就是剛才說到的那個女人,她的丈夫因為砍伐聶赫留朵夫家樹林裡的小樺樹而坐牢。

  「那麼,瑪特廖娜呢,她窮嗎?」聶赫留朵夫問,這時他們已經走近瑪特廖娜的小屋。

  「她窮什麼?她在賣酒,」穿粉紅襯衫的瘦男孩斷然回答。

  聶赫留朵夫走到瑪特廖娜小屋跟前,把兩個孩子打發走,自己走進門廊,又來到屋子裡。瑪特廖娜老婆子的小屋只有六俄尺長,要是高個子躺到爐子後面的床上,就無法伸直身子。聶赫留朵夫心裡想:「卡秋莎就是在這張床上生了孩子,後來又害了病的。」瑪特廖娜的整個小屋幾乎被一架織布機占滿。老婆子和她的孫女正在修理織布機。聶赫留朵夫進門時,頭在門楣上撞了一下。另外兩個孩子緊跟著東家沖進小屋,小手抓住門框,站在他後面。

  「你找誰?」老婆子因織布機出了毛病,心裡很不高興,怒氣衝衝地問。再說,她販賣私酒,見了陌生人就害怕。

  「我是地主。我想跟您談談。」

  老婆子不吭聲,仔細對他瞧了瞧,臉色頓時變了。

  「啊呀,我的好人兒,我這傻瓜可沒認出你來呀,我還以為是什麼過路人呢,」瑪特廖娜裝出親熱的口氣說。「哎喲,我的好老爺呀……」

  「我想跟您單獨談談,最好不要有外人在場,」聶赫留朵夫望著打開的門說。門口站著幾個孩子,孩子後面站著一個瘦女人。她手裡抱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娃娃。那娃娃十分虛弱,但一直笑嘻嘻的,頭上戴著一頂碎布縫成的小圓帽。

  「有什麼好看的,我來讓你們知道厲害,把拐杖給我!」老婆子對站在門口的人嚷道。「把門關上,聽見沒有!」

  孩子們都走了,抱娃娃的女人把房門關上。

  「我正在琢磨:這是誰來了?原來是老爺,是我們的金子寶貝,百看不厭的美男子!」老婆子說。「你怎麼光臨我們這個窮地方了,也不嫌這兒髒。啊,你真象金剛鑽一樣好看!來吧,老爺,這兒坐,就坐在這個矮櫃上吧,」她說著用圍裙擦擦矮櫃。「我還以為是哪個鬼溜進來了,原來是東家,是好老爺,是恩人,是養活我們的好人。你可得原諒我這老糊塗,是我瞎了眼了。」

  聶赫留朵夫坐下來。老婆子站在他面前,右手托住臉頰,左手抓住尖尖的右臂肘,用唱歌一般的聲音講起來:

  「老爺,你也見老了。想當年你真是棵鮮嫩鮮嫩的牛蒡,可是現在呢,簡直認不出來了!你准是太操心了。」

  「我是來向你打聽一件事的,你還記得卡秋莎·瑪絲洛娃嗎?」

  「卡吉琳娜嗎?怎麼不記得,她是我的外甥女……怎麼不記得,我為了她流過多少眼淚,流過多少眼淚!那件事我全知道。我的老爺,誰在上帝面前沒有作過孽?誰在皇上面前沒有犯過法?年輕人嘛,就是這樣的,再加喝了咖啡紅茶,就讓魔鬼迷了心竅。要知道,魔鬼可厲害了。有什麼辦法呢!你又沒有把她扔掉,你賞了她錢,給了她整整一百盧布。可她幹了什麼啦?她就是糊塗,沒有頭腦。她要是聽了我的話,也就會過日子了。她雖是我的外甥女,我得直說,這姑娘不走正道。我後來給她安排了一個多好的差使,可她不聽話,竟然罵起東家來了。難道我們這等人可以罵老爺嗎?嗐,人家就把她辭掉了。後來又到林務官家裡幹,日子本來也過得去,可她又不幹了。」

  「我想打聽一下那孩子的情況。她不是在您這兒生了個孩子嗎?那孩子在哪兒?」

  「當年為了那娃娃我費了不少心思,我的好老爺。她那時病得可厲害,我料想她再也起不了床了。我就照規矩給孩子受了洗,把他送到育嬰堂。嗯,做母親的眼看就要死了,何必叫這小寶貝的靈魂受罪呢。換了別人,就會把娃娃撂下不管,也不會給他吃,讓他死去算了。可我想還是花點力氣,把他送育嬰堂吧。好在還有幾個錢,就打發人把他送了去。」

  「有登記號碼嗎?」

  「號碼是有的,可他當時就死了。她說剛一送到,他就死了。」

  「她是誰?」

  「就是住在斯科羅德諾耶村的那個女人。她專幹這個行當。她叫瑪拉尼雅,現在死了。這女人可聰明啦,幹得挺靈巧!人家把娃娃送到她家裡,她就收下來養在家裡,喂他吃。喂了一陣子,另外湊幾個再送去。咳,我的好老爺!等湊滿三四個,一起送去。她幹這事可聰明了:先做一個大搖籃,好象雙層床,上上下下都裝娃娃。搖籃上還有把手。她就這樣一下子裝四個娃娃,讓他們腳對著腳,腦袋不挨著腦袋,免得相碰,這樣一次就送走四個。她還用幾個假奶頭塞在娃娃嘴裡,這樣他們就不會吵了。」

  「後來怎麼樣?」

  「後來,卡吉琳娜的娃娃就這麼被送走了。她在家裡把他養了兩個禮拜的樣子。那娃娃在她家裡就害病了。」

  「那娃娃長得好看嗎?」聶赫留朵夫問。

  「好看極了,再也找不著比他更好看的娃娃了。長得跟你一模一樣,」老太婆一隻眼睛眨了眨,說。

  「他怎麼會這樣弱?多半是喂得很差吧?」

  「哪裡談得上喂!只不過做做樣子罷了。這也難怪,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只要送到的時候活著就行。那女人說剛把他送到莫斯科,他就斷氣了。她連證明都帶回來了,手續齊備,真是個聰明女人。」

  關於他的孩子,聶赫留朵夫就只打聽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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