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八部 | 上頁 下頁


  這些思想折磨著他,苦惱著他,有時鬆弛些,有時強烈些,但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他讀書,思索,他讀得和想得越多,他就覺得自己距離他所追求的目的越遠了。

  最近在莫斯科和在鄉間,既經信服了他在唯物主義者那裡得不到解答,於是他就反復閱讀柏拉圖、斯賓諾沙、康德、謝林、黑格爾和叔本華的著作,這些哲學家並不用唯物主義觀點來解釋人生。

  當他閱讀,或者自己想法駁倒別的學說,特別是唯物主義的時候,他覺得他們的思想很有效用;但是當他一讀到,或者自己想到人生問題的解答的時候,就又百思不得其解了。當他遵循著類似·精·神、·意·志、·自·由、·本·質這些意義含糊的字眼的定義,而且故意陷入哲學家為他佈置的或者他自己佈置的文字羅網的時候,他似乎開始有所領悟。但是只要他一忘記那種人為的思路,從現實生活中又回到他認為滿意的思路上去,而且按照這種思路思索,這種人為的建築物就突然間像座紙房子一樣倒塌下來,顯則易見這種建築物是由那一套顛來倒去的字眼構成的,與生命中比理智更重要的東西沒有關係。

  有一個時期,在讀叔本華的時候,他用·愛這個字代替了·意·志這個字,而在他還未擺脫開這種新奇的哲學的時候,它曾經慰藉了他一兩天;可是當他用現實生活的觀點來觀察它的時候,它也立刻瓦解了,變成了毫不保暖的薄紗衣裳。

  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勸告他閱覽霍米亞科夫①的神學著作。列文讀了霍米亞科夫著作的第二卷,儘管他那種能言善辯的、華麗的、妙趣橫生的筆調最初曾使他感到厭惡,但是裡面有關教會的學說卻打動了他的心。最初打動他的思想是,領悟那份天賦神聖真理並非賜予孤立的個人,而是賜予由於愛而結合起的團體——教會——的。使他高興的是,他想到相信一個包羅了所有人的信仰,以上帝為首的,因而是神聖和絕對正確的,現在的教會,從而信仰上帝、創造世界、墮落、贖罪等等宗教信念,比從上帝,從一個神秘莫測的、遙遠莫及的上帝和從創造世界等等開始要容易一些。但是後來,在閱讀羅馬天主教作家所寫的教會史和希臘正教作家所寫的教會史的時候,卻發現這兩個實質上都絕對正確的教會卻是互相排斥的,於是他對霍米亞科夫的論教會的學說感到失望了;而這幢建築物也像那幢哲學建築物一樣倒塌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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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霍米亞科夫(1804—1860),詩人,政論家,斯拉夫主義最大的代表人物。他的神學著作於一八六七年在布拉格發表。

  一春天他都茫然若失,經歷了一段可怕的時刻。

  「不知道我是什麼、我為什麼在這裡,是無法活下去的。但是這個我又不能知道,因此我活不下去,」列文自言自語。

  「在無限的時間裡,在無限的物質裡,在無限的空間裡,分化出一個水泡般的有機體,這水泡持續了一會就破裂了,這個水泡就是——我。」

  這是一種使人苦惱的曲解,但是這卻是人們在這方面若干世紀來苦心思索所獲得的唯一的最終的結果。

  這是最終的信仰,差不多一切流派的人類思想體系都是以此為依據的。這是一種占主宰地位的信仰,而在一切其他的解釋中,列文不由自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和怎麼地,偏巧挑選了這個,好像這無論如何也是最明晰的。

  但是這不僅是曲解而已,這是對於一種邪惡勢力——一種人不可能向它屈服的、兇惡的、而且使人厭棄的力量——

  的殘酷的嘲弄。

  必須擺脫這種力量。而逃避的方法就掌握在每個人的手中。必須停上對這種邪惡力量的依賴。而這只有一個方法——

  就是死!

  列文,雖然是一個幸福的、有了家庭的、身強力壯的人,卻好幾次瀕於自殺的境地,以致於他把繩索藏起來,唯恐他會上吊,而且不敢攜帶槍支,唯恐他會自殺。

  但是列文並沒有用槍自殺,也沒有上吊,他繼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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