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七部 | 上頁 下頁
三十


  「瞧,又是她!我又全都明白了!」安娜說,那時馬車剛走動,輕輕搖晃著,轟隆隆地駛過砂礫鋪的馬路;不同的印象又一個接著一個交替地湧上她的心頭。

  「我最後想到的那一樁那麼美妙的事情是什麼?」她極力回想著。「秋季金,coiffeur?不,不是的。是的,是亞什溫所說的:生存競爭和仇恨是把人們聯繫起來的唯一的因素。不,你們去也是徒勞往返,」她在心裡對一群乘四駕馬車,顯然是到郊外去尋歡作樂的人說。「帶著狗也無濟於事!你們擺脫不了自己的。」她朝著彼得眺望的方向看去,看見一個喝得爛醉如泥的工人,他的頭左右搖晃著,正被一個警察帶到什麼地方去。「這個人倒找到一條捷徑,」她想。「弗龍斯基伯爵和我也沒有找到這種樂趣,雖然我們那麼期望,」現在安娜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一切關係,這在以前她總是避免去想的。「他在我身上找尋什麼呢?與其說是愛情,還不如說是要滿足他的虛榮心。」她回憶起在他們結合的初期他的言語,他臉上流露出的那種使人聯想到一隻馴順的獵狗的神情。現在一切都證實了她的看法。「是的,他心上有一種虛榮心得到滿足的勝利感。當然其中也有愛情;但是大部分是勝利的自豪感。他以我而自豪。但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再也沒有任何可以驕傲的了。沒有可以驕傲的,反倒有使人羞愧的地方!他從我身上取去了可以取去的一切,現在他不需要我了。他厭倦了我,又極力不要對我顯得無情無義。昨天他說漏了嘴——他要我離婚,然後再結婚,他這是破釜沉舟罷了。他愛我,但是怎麼愛法呢!Thezestisgone!①這個人想要一鳴驚人,非常自負哩!」她想,望著一個乘著一匹出租的馬的紅臉膛的店員。「不,對他來說,我早已沒有風韻了。如果我離開他,他會打心眼裡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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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語:熱情已經消失了。

  這並不是憑空揣測,而是她借著現在突然把人生的意義和人與人的關係顯示給她的那種看穿一切的眼光清清楚楚地看出來的。

  「我的愛情越來越熱烈,越來越自私,而他的卻越來越減退,這就是使我們分離的原因。」她繼續想下去。「而這是無法補救的。在我,一切都以他為中心,我要求他越來越完完全全地獻身於我。但是他卻越來越想疏遠我。我們沒有結合以前,倒真是很接近的,但是現在我們卻不可挽回地疏遠起來;這是無法改變的。他說我嫉妒得太沒有道理。我自己也說我嫉妒得太沒有道理;不過事實並非如此。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滿足。但是……」由於一個突然湧上心頭的思想,她激動得張開嘴,在馬車裡挪動了一下身子。「不論是什麼,只要不單單是個熱愛他的愛撫的情婦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夠,而且也不願意是另外的什麼人。而這種願望卻引起了他的厭惡,又引起了我的憤怒,事情不能不如此。難道我不知道他不會欺騙我,他對索羅金小姐並沒有什麼情意,他也不愛基蒂,而且他也不會對我不忠實嗎?這一切我全知道,但是這並不能使我釋然於心。如果,他不愛我,卻由於責任感而對我曲意溫存,但卻沒有我所渴望的情感,這比怨恨還要壞千百倍呢!這簡直是地獄!事實就是如此。他早就不愛我了。愛情一旦結束,仇恨就開始了。我一點不認識這些街道。這裡像一座座的山,全是房子,房子……房子裡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數不清,而且他們彼此都是仇視的。哦,讓我想想,為了幸福我希望些什麼呢?哦,假定我離了婚,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把謝廖沙給了我,我和弗龍斯基結了婚!」回憶起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好像他就在她面前一樣,她立刻異常生動地摹想著他和他的溫和的、毫無生氣的、遲鈍的眼睛,他的白淨的手上的青筋,他的聲調,他扳手指的聲音,也回想起一度存在於他們之間的那種也稱為愛情的感情,她厭惡得戰慄起來。「哦,假定我離了婚,成了弗龍斯基的妻子。結果又怎麼樣呢?難道基蒂就不再像今天那樣看我了嗎?不。難道謝廖沙就不再追問和奇怪我怎麼會有兩個丈夫了嗎?在我和弗龍斯基之間又會出現什麼新的感情呢?不要說幸福,就是擺脫痛苦,難道有可能嗎?不!不!」她現在毫不猶豫地回答了自己。「這是不可能的!生活使我們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改變。一切辦法都嘗試過了,但是螺絲釘擰壞了。啊,一個抱著嬰兒的乞婦。她以為人家會可憐她。我們投身到世界上來,不就是要互相仇恨,因此折磨自己和別人嗎?那裡來了一群學生,他們在笑。謝廖沙?」她想起來了。「我也以為我很愛他,而且因為自己對他的愛而感動。但是沒有他我還是活著,拋掉了他來換別人的愛,而且只要另外那個人的愛情能滿足我的時候,我並不後悔發生這種變化。」她厭惡地回想起她所謂的那種愛情。她現在用來觀察自己的和所有別人的生活的那種清晰眼光,使她感到高興。「對於我、彼得、車夫費多爾、那個商人和住在那些廣告號召人們去的伏爾加河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隨時隨地都是一樣的,」她想著,那時她已駛近了下城車站的矮小的房屋,腳夫們從那裡跑出來迎接她。

  「去打一張到奧比拉羅夫卡的車票嗎?」彼得問。

  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裡去,和為什麼要去,費了好大的勁她才明白了這個問題。

  「是的,」她說,把錢包交給他;把她的紅色小手提包拿在手裡,她下了馬車。

  當她穿過人群往頭等候車室走去的時候,她逐漸回想起她的處境的全部詳情和她的猶疑不決的計劃。於是希望和絕望,又輪流在她的舊創傷上刺痛了她那痛苦萬狀的、可怕地跳動著的心靈的傷處。坐在星形沙發上等候火車的時候,她厭惡地凝視著那些進進出出的人(對她說來,他們全都是討厭的)。一會兒想著怎樣到達車站,給他寫一封信,信上寫些什麼,一會兒又想他不瞭解她的痛苦,現在正在向他母親訴說他的處境,以及她怎麼走進屋去,她對他說些什麼。隨後她又想生活仍然會多麼幸福,她多麼痛苦地愛他,恨他,而且她的心跳動得多麼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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