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六部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弗龍斯基動身去參加選舉以前,安娜考慮到每次他離開家他們都要大鬧一場,這只會使他疏遠她,卻維繫不住他,因此下定決心盡可能克制住自己,以便鎮靜地忍受這次離別。但是他來向她告別時凝視著她的那種冷酷而嚴峻的眼光,傷了她的心,他還沒有動身,她的寧靜的心境就被破壞了。

  後來,獨自一人又沉思了一陣那表示他有自由行動的權利的眼光,她,像往常一樣,結果總是意識到自己的屈辱。

  「他有權利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想到哪裡就到哪裡。不但可以離開,而且可以遺棄我。他有一切權利,而我卻什麼都沒有。但是,他既然知道這個,他就不應該這麼做!不過他究竟做了什麼呢?……他帶著一副冷酷嚴峻的神氣望著我。當然這是不明確、不可捉摸的,不過跟以前太不相同了,而那種眼光卻意味深長得很哩,」她沉思。「這種眼光表示他開始冷淡了。」

  雖然她確信他已開始對她冷淡了,但是她仍然是毫無辦法,怎麼也不能改變她和他的關係。就像以往一樣,她只能用愛情和魅力籠絡他;而且也像以往一樣,她只有白天用事務,夜裡用嗎啡才能壓制住萬一他不愛她了、她會落個什麼下場的那種恐怖的念頭。不錯,還有一個方法:不抓牢他,——除了他的愛情她什麼都不需要了,——卻更接近她,把自己放到他不能遺棄她的境地中。那種方法就是離婚,再和他結婚。她開始渴望辦這件事,而且打定主意,只要他和斯季瓦一提,她就同意。

  抱著這種想法,她孤獨地過了五天,就是他去參加選舉大會的那五天。

  散步,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聊天,參觀醫院,主要的是閱讀,看了一本又一本,就這樣消磨了時光。但是第六天,馬車夫沒接到他空車回來的時候,她感覺到她再也壓抑不住想念他和要知道他在做什麼的念頭了。剛巧那時她的小女兒病了。安娜照顧她,但是就是這事也分散不了她的心,特別是因為病情並不嚴重。無論她怎麼努力,她也不愛這小女孩,而且不能裝出愛她的樣子。將近黃昏的時候,孤零零一個人,安娜為了想他而膽戰心驚,因此打定主意要到城裡去,但是又好好想了一想,就寫了弗龍斯基已經收到的那封自相矛盾的信,沒有再看一遍就派專差送走了。第二天她接到他的信,因為自己寫了那封信而後悔莫及。她深恐又看到臨別時他投給她的那種冷酷眼光,特別是當他知道了小女孩的病情並不怎麼嚴重的時候。但是她還是高興給他寫了那封信。安娜現在已經承認他厭倦她了,而且懷著惋惜的心情拋棄自由回家來;但是儘管如此,她還是高興他要回來了。隨他厭倦好了,但是一定要讓他跟她在一起,好讓她看見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

  她坐在客廳裡,在燈光下閱讀泰納①的一部新著,傾聽著外面的風聲,隨時隨刻盼望著馬車的來臨。好幾次她都以為聽到了車輪聲,但是每次都錯了;終於她不但聽到車輪聲,而且還有車夫的吆喝聲和門廊裡沉悶的轟隆聲。就連獨自玩牌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也證實了這一點,於是安娜,臉泛紅暈,立起身來,但是並沒有下樓去,像她前兩次那樣,卻站住不動了。她突然因為欺騙了他而感到羞愧,但是更害怕的是他要如何對待她。受了傷害的心情已經消逝了,她現在只害怕他的不悅的神色。她想起小女孩昨天就完全康復了。為了她剛一發出信她就痊癒了,她很生她孩子的氣。隨後她又想到他來了。想到整個的他、他的手、他的眼睛都來了。她聽到他的聲音。忘記了一切,她快活地跑去迎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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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泰納(1828—1893),法國歷史學家,批評家及作家。一八七〇年泰納發表了《論理性》一書。

  「哦,安妮怎麼樣?」當安娜跑下來的時候,他仰望著她,怯生生地問。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個聽差正替他脫暖和的長統靴。

  「噢,沒有什麼!她好些了。」

  「你呢?」他說,身子抖動了一下。

  她用兩隻手提住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間,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嗯,我非常高興哩,」他說,冷冷地打量著她,打量她的髮式、她的服裝,他知道這都是為了他而裝扮起來的。

  這一切都使他神魂顛倒,但是已經使他神魂顛倒了那麼多次了!她怕得要命的那種冷酷無情的神色又留在他的臉上。

  「哦,我很高興哩!你身體好嗎?」他說,用手帕揩揩他的潮濕的髭須,吻吻她的手。

  「沒有關係,」她想。「只要他在這裡就好了,他在這裡,他就不能,也不敢不愛我哩。」

  當著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的面,傍晚歡暢而愉快地度過了,公爵小姐抱怨說他不在的時候安娜吃過嗎啡。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睡不著……千思萬慮害得我睡不著。他在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吃過,幾乎沒有吃過哩。」

  他對她講述選舉的事,而安娜善於運用種種問題引他談到最使他心花怒放的問題——就是他的成功——上面去。她對他說他感興趣的一切家務事;而她所說的消息卻是令人愉快的。

  但是深夜裡,只剩兩個人的時候,安娜看見她又完全掌握住他了,於是想要消除他為了那封信而投給她的眼色中那種令人難過的印象,便開口說:

  「老實說,你接到我的信是不是很生氣,而且不相信我呢?」

  她一說了這話,她就明白,不論他心裡多麼熱愛她,這件事他可沒有饒恕她。

  「是的,」他回答。「那封信真怪。一會兒說安妮病了,一會兒又說你想親自去。」

  「這都是實情。」

  「我並沒有懷疑。」

  「不,你的確懷疑過!我看出你很不滿意。」

  「一會兒也沒有。我不滿意的只是,這是實話,你好像不願意承認人總有一些不得不盡的義務……」

  「去赴音樂會的義務……」

  「我們不談這個,」他說。

  「為什麼不談這個?」她說。

  「我不過想說,人可能遇到一些義不容辭的義務。現在,譬如說,我為了房產的事得去莫斯科一趟……噢,安娜,你為什麼這樣容易動氣呢?難道你不知道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嗎?」

  「如果這樣,」安娜的聲音突然變了,說。「那就是說你厭倦了這種生活……是的,你回來住一天就又走了,就像男人們那樣……」

  「安娜,這太殘酷了。我願意獻出整個生命……」

  但是她不聽他的話了。

  「如果你去莫斯科,我也去!我不留在這裡。我們要麼各自東西,要麼在一塊生活。」

  「你要知道,這也就是我惟一的願望啊!要不是……」

  「要離婚嗎?我給他寫信!我看,我不能像這樣過下去了……但是我要和你一同去莫斯科。」

  「你好像是在威脅我一樣。我再也沒有比願望永不分離更大的願望了,」弗龍斯基微笑著說。

  但是他說這些柔情蜜語的時候,在他的眼裡不僅閃耀著冷淡的神色,而且有一種被逼得無路可走和不顧一切的惡狠的光芒。

  她看出了這種眼色,而且猜對了它的含義。

  這種眼色表示:「如果是這樣,那就是不幸!」這是瞬息之間的印象,但是她永遠也忘不掉了。

  安娜給她丈夫寫信要求離婚;十一月末,他們和必須去彼得堡的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分別了,她和弗龍斯基一齊遷居到莫斯科。天天盼望著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的回信,和隨之而來的離婚,他們現在像已婚夫婦一樣定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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