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六部 | 上頁 下頁


  直到打發了人去請列文吃晚飯,他才回家來。基蒂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站在樓梯上,在商量開飯時擺什麼酒。

  「什麼事這樣fuss①?預備照例的那種酒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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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語:小題大做。

  「不,斯季瓦不喝哩……科斯佳,等一等,你怎麼啦?」基蒂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後面說,但是他並不等待她,卻無情地邁著大步走進餐室裡去,立刻參加到以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為支柱的全體的熱烈的談話中去了。

  「我們明天就去打獵,怎麼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

  「我們去吧,」韋斯洛夫斯基說,移過去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側著身子坐著,一條胖腿架在另外一條上面。

  「我十分高興,我們去吧。你今年打過獵嗎?」列文對韋斯洛夫斯基說,聚精會神凝視著他的腿,可是卻帶著基蒂所熟悉的那種最不適合他的強顏歡笑的神情。「不知道我們找不找得到松雞,不過有很多山鷸。但是得早點去才行。你們不疲倦嗎?你不是疲倦了嗎,斯季瓦?」

  「我疲倦了?我還從來沒有疲倦過哩。我們通宵不睡吧!我們去散散步。」

  「真的,我們別睡覺吧!妙極了!」韋斯洛夫斯基表示同意說。

  「你可以不睡,而且也能不讓別人休息,這一點我們倒是都相信的,」多莉對她丈夫說,她現在一對她丈夫說話就流露出微微譏諷的口吻。「但是按我看,現在已經到時候了……我走啦,我不吃晚飯了。」

  「不,你留一會兒,多林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從他們正在吃飯的大飯桌後面移到她身邊。「我還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呢。」

  「大概,沒有什麼可說的吧。」

  「你知道,韋斯洛夫斯基到安娜那裡去過。他又要到他們那裡去了。你知道,離這裡只有七十裡的路程。我也一定要去的。韋斯洛夫斯基,到這邊來!」

  瓦先卡轉移到婦女們那裡去,同基蒂並肩坐下。

  「啊,請說給我聽聽,你到過她那裡嗎?她怎麼樣?」達裡婭·亞曆山德羅夫娜對他說。

  列文留在桌子那一頭不動,雖然不停地和公爵夫人同瓦蓮卡閒談著,還是看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多莉、基蒂和韋斯洛夫斯基中間在進行著生動而神秘的談話。不僅如此,他還在他妻子的臉上看到一種嚴肅認真的神色,當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正在有聲有色地講什麼的瓦先卡的漂亮面孔的時候。

  「他們那裡好得很哩,」瓦先卡講的是弗龍斯基和安娜。

  「自然,我不敢貿然加以判斷,不過在他們家裡,你感覺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他們打算做些什麼呢?」

  「好像,他們冬天要去莫斯科。」

  「我們都到他們那裡聚會一下有多好哩!你什麼時候去?」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瓦先卡。

  「我要到他們那裡過七月。」

  「你去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對他妻子說。

  「我早就想去,我一定要去的,」多莉說,「我替她難過,我瞭解她。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等你走後,我一個人去,那就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了。沒有你反而更好了。」

  「好極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呢,基蒂?」

  「我?為什麼我要去呢?」基蒂說,整個臉都漲紅了,她回頭看了看她的丈夫。

  「你認識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嗎?」韋斯洛夫斯基問她。

  「她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女人呢。」

  「是的,」她回答韋斯洛夫斯基,臉越發紅了,她立起身來,走到她丈夫身邊。

  「那麼你明天要去打獵?」她問。

  在這幾分鐘,特別是看見她同韋斯洛夫斯基交談的時候彌漫在她的面頰上的紅暈,列文的嫉妒心更加厲害了。現在,他聽著她的話,他把這些話按照自己的想法作了解釋。雖然後來他想起來很奇怪,可是現在他覺得這是清清楚楚的:她所以問他去不去打獵,只是為了想知道他給不給予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這種樂趣,照他想來,她差不多已經愛上韋斯洛夫斯基了。

  「是的,我要去,」他用一種自己聽起來都不愉快的、不自然的腔調對她說。

  「不,最好再待一天吧,要不然多莉完全見不著她的丈夫了。後天再去吧,」基蒂說。

  基蒂的話裡的含意現在又被列文這樣曲解了:「不要把我和他拆散了。你去我並不在乎,但是讓我享受享受同這位可愛的年輕人交際的快樂吧!」

  「噢,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明天就再待一天,」列文帶著格外和藹可親的神情回答。

  而同時,瓦先卡一點也沒有猜疑到他的到來會引起這麼大的苦惱,他跟著基蒂從桌邊立起身來,一邊用柔情的眼光望著她微笑,跟著她走過來。

  列文覺察到了這種眼光。他臉色發白,一時之間幾乎喘不出氣來。「他怎麼敢像這樣望著我的妻子!」他怒氣衝衝了。

  「那麼明天?讓我們去吧!」瓦先卡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又像他素常的模樣架起腿來。

  列文的嫉妒心越發變本加厲了。他已經把自己看成一個受了騙的丈夫,一種僅僅被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看成供給他們舒服生活和快樂的萬不可少的必需品而已……但是,儘管如此,他還是客客氣氣、殷勤周到地問了問瓦先卡有關打獵、他的獵槍、他的靴子的事情——而且同意明天就去。

  幸而老公爵夫人使列文的痛苦告了一個段落,她自己立起身來,勸基蒂也去睡覺。但是列文沒有逃脫掉一種新的苦惱。同女主人告別的時候,瓦先卡又想吻基蒂的手,但是她漲紅了臉,縮回手去,用一種後來她母親曾責備過她的戇直的粗魯口吻說:

  「我們家裡不興這一套。」

  在列文的心目中看來,都是基蒂的過錯,竟然讓自己蒙受到這種行為的侮辱;這樣笨拙地表露出她不喜歡這一套,越發是她的過錯了。

  「哦,何必去睡覺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晚飯時候喝了幾杯以後,正處在最愉快和最富有詩意的心境中。」你看,基蒂!」他繼續說下去,指著在菩提樹後升起來的一輪明月。「多麼可愛呀!韋斯洛夫斯基,現在正是唱小夜曲的時候!你知道他有一副好嗓子,我們唱了一路。他有幾支優美動聽的情歌,兩首新歌。他應該和瓦蓮卡小姐合唱一曲。」

  所有的人都分散開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韋斯洛夫斯基又在林蔭路上徘徊了很久,可以聽見他們正在唱一首新的情歌。

  傾聽著這歌聲,列文皺著眉坐在他妻子的寢室裡的一把安樂椅上,她問他怎麼啦,他卻固執地默不作聲;但是最後,當她露出羞怯的笑容問他:「是不是韋斯洛夫斯基有什麼地方使你不高興了呢?」他的感情就盡情發洩出來,把滿腹心事和盤托出;而他說出的話使他自己羞慚得無地自容,於是他就越發生氣了。

  他站在她面前,緊皺著的眉頭下面的眼睛裡閃耀著可怕的光芒,兩隻強有力的臂膀緊抱在胸膛上,好像在竭盡全力抑制著自己。要不是他的臉上同時還流露出一種打動了她的痛苦神情,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會是嚴峻的、甚至是冷酷的。他的下顎抽搐著,聲音直打顫。

  「你要明白,我並不是嫉妒:這是卑鄙的字眼。我決不會妒忌,而且我也不相信……我說不出來我的感覺,不過這是可怕的……我不嫉妒,但是我感到羞愧和恥辱,居然有人敢這樣癡心妄想,居然敢用那樣的眼光看你……」

  「用什麼樣的眼光呢?」基蒂說,盡可能誠心誠意地回憶著當天晚上的一言一語和一舉一動,和這一切中間含有的意義。

  在她內心深處她認為在韋斯洛夫斯基隨著她走到桌子那一頭的時候是有些蹊蹺的,但是這一點她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就更不敢對他講,因而更增加他的痛苦了。

  「像我這種模樣,還有什麼可以吸引人的地方呢?……」

  「啊!」他喊叫,兩隻手抱住頭。「你還是不說的好!……

  那麼說,要是你能吸引人的話……」

  「哦,不是的,科斯佳,等一下,聽我說,」基蒂說,懷著痛切的深刻同情望著他。「你還能轉什麼念頭呢?既然對於我別的男人都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嗯,你願意我誰也不見嗎?」

  在最初的一瞬間,他的嫉妒就傷了她的感情;這麼一點點最純潔的娛樂,都不許她享受,因而她很煩惱;但是現在為了使他心平氣和,為了解除他所遭受到的苦惱,她不僅情願捨棄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你要瞭解我的處境有多麼可怕和可笑,」他用一種絕望的低聲說下去。「他是在我家裡作客,嚴格地說,除了他那種放蕩不羈和架著腿的姿態以外,他沒有做出任何不成體統的事。他認為這是最優美的姿態,因此我就得對他客客氣氣的。」

  「不過,科斯佳,你說得太過火了!」基蒂說,因為現在在他的嫉妒中所表現出來的對她的強烈愛情而不勝歡喜。

  「最糟糕的是,你,你和往常一樣,而現在對我說來你是那樣神聖,我們是這樣幸福,幸福得不得了,可是突然間這個壞傢伙……不,他不是壞傢伙,我為什麼要責駡他呢?我跟他沒有絲毫的關係。但是我們的幸福,我的和你的……為什麼要……」

  「你知道,我明白這是怎麼發生的了,」基蒂開口說。

  「怎麼發生的?怎麼發生的?」

  「我看出來我們晚飯聊天的時候你怎麼看我們來的。」

  「是的,是的!」列文吃驚地說。

  她對他敘述他們談論了些什麼。說這話的時候,她激動得透不過氣來。列文沉默了一會,隨後仔細地看了一下她的蒼白的、受了驚嚇的面孔,突然抱住腦袋。

  「卡佳,我是在折磨你!親愛的,原諒我!這是瘋狂啊!卡佳,全是我的過錯。怎麼可以為了這種蠢事而這樣苦惱呢?」

  「不,我是為你難過呢。」

  「為我?為我?我可算得了個什麼?一個瘋子罷了!但是我為什麼要使你傷心呢?以為隨便什麼陌生人都能夠破壞我們的幸福,想起來真是可怕。」

  「自然啦,這就是使人感到侮辱的地方……」

  「嗯,那麼我要故意把他留在我們家住一夏天,同他說許許多多的客氣話,」列文說,吻她的手。「你看著吧。明天……

  是的,不錯,明天我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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