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五部 | 上頁 下頁


  在舉行婚禮的那天,依照習俗(公爵夫人和達裡婭·亞曆山德羅夫娜堅持要嚴格遵守一切習俗),列文沒有見他的新娘,在他的旅館裡和偶然聚在他房間裡的三個獨身朋友一道吃飯。一個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個是卡塔瓦索夫,大學時代的朋友,現在是自然科學教授,偶然在街上遇到被列文拉來的,還有一個是奇裡科夫,他的伴郎,莫斯科的保安官,列文獵熊的夥伴。這次聚餐是很愉快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高興極了,很讚賞卡塔瓦索夫的創見。卡塔瓦索夫感到他的創見得到重視和理解,就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了。奇裡科夫對於各種各樣的談話總是活潑愉快地加以支持的。

  「您看,」卡塔瓦索夫由於在講壇上養成的習慣拉長聲音說,「我們的康斯坦丁·德米特裡奇一向是一個多麼有為的人物。我是說過去,因為現在已經看不見他昔日的面影了。在他離開大學的時候,他愛好科學,對於人性的研究感到興味;現在他的一半能力卻用來自己欺騙自己,而另外一半就用來為這種欺騙辯護。」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您更堅決的反對結婚的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不,我並不反對結婚。我贊成分工。沒有別的事好做的人應當生兒育女,而另外的人就為他們的教育和幸福盡力。這就是我的看法。願意把兩件事混合起來的人不計其數;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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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格利鮑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中恰茨基的話。

  「當我聽到您戀愛的時候,我會多麼快活呀!」列文說。

  「一定請我喝喜酒啊。」

  「我已經在戀愛了。」

  「是的,和墨魚!你知道,」列文轉向他哥哥說,「米哈伊爾·謝苗諾維奇正在寫一本關於營養的著作……」

  「啊,不要胡扯!無論寫什麼都沒有關係。事實是,我的確愛墨魚。」

  「可是那並不妨礙您愛妻子!」

  「墨魚不妨礙,可是妻子卻妨礙哩。」

  「為什麼?」

  「啊,您會發現的!您現在愛好農事,遊獵,——可是您等著瞧吧!」

  「阿爾希普今天來過;他說普魯特諾村有許多駝鹿,還有兩頭熊呢,」奇裡科夫說。

  「哦,我不去,你們去打來吧。」

  「噢,那倒是真話,」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你從此可以向獵熊事業告別了——你的妻子不會允許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他妻子不讓他去的那種想法是這樣令人愉快,他情願永遠放棄獵熊的快樂。

  「可是,他們會去捉住那兩隻熊,而您卻沒有去,畢竟很可惜,您記得上次在哈皮洛沃嗎?那是一場多妙的打獵啊!」

  奇裡科夫說。

  列文不願打破這種幻想,仿佛離開她還能夠有什麼樂趣,因此他沒有說一句話。

  「向獨身生活告別的習俗是有道理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不管你多麼快樂,你總不能不惋惜失去的自由。」

  「您承認您有這樣一種感覺,像果戈理的新郎①一樣,想從窗口跳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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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果戈理的劇本《婚事》中的人物。

  「自然有,不過不承認罷了,」卡塔瓦索夫說,放聲大笑起來。

  「啊,窗子開著……我們馬上就動身到特維爾省去吧!有一頭大母熊,我們可以直搗巢穴。當真地,就坐五點鐘的車走吧!這裡的事隨他們的意思去辦好了,」奇裡科夫微笑著說。

  「哦,說實在的,」列文也微笑著說,「我心裡絲毫找不出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

  「是的,現在您心裡這樣亂,您什麼也不覺得的,」卡塔瓦索夫說。「等一等,到您稍微平靜一點的時候,您就覺得了。」

  「不!假如是那樣,那麼,雖然有了感情(他不便在他們面前說愛情這個詞)和幸福,但失去自由,我多少總會感到有點惋惜吧……可是恰恰相反,我高興的正是失去自由。」

  「糟糕得很!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卡塔瓦索夫說。

  「哦,讓我們幹一杯祝他恢復健康,或是祝他的夢想有百分之一得以實現吧——就是那樣,也是世界上空前未有的幸福!」

  一吃過飯,客人們就走了,為的是趕緊換好衣服去參加婚禮。

  當剩下他一個人,回憶著這班獨身朋友的談話的時候,列文又問自己:他心裡真有他們所說的那種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嗎?想到這問題他微笑了。「自由?自由有什麼用?幸福就在於愛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那就是說,毫無自由可言——這就是幸福!」

  「但是我瞭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嗎?」一個聲音突然向他低語。微笑從他臉上消逝,他沉思起來。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感到恐怖和懷疑——對一切事情都懷疑。

  「要是她不愛我怎麼辦呢?要是她只是為了結婚而和我結婚怎麼辦呢?要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事,怎麼辦呢?」他問自己。「她也許會清醒過來,等到已經結了婚才發現她並不愛我,而且不能愛我。」於是涉及她的、奇怪的、最邪惡的念頭開始浮上他的腦海。他嫉妒起弗龍斯基來,好像一年前一樣,仿佛他看見她和弗龍斯基在一起的那個晚上就是昨天。

  他懷疑她沒有把全部真情都告訴他。

  他迅速地跳起來。「不,這樣下去不成!」他絕望地自言自語。「我要到她那裡去,我要問問她;最後再對她說一次:我們還是自由的,我們不如維持現狀的好!隨便什麼都比永久的不幸、恥辱、不忠實好!」他心裡懷著絕望,懷著對一切人,對他自己,對她的憤恨,他走出了旅館,坐車上她家裡去了。

  他在後房裡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口箱子上,和一個使女在安排什麼,挑揀著散放在椅背上和地板上的各種顏色的衣服。

  「噢!」她一見他就喊了一聲,高興得容光煥發。「你怎麼,您又怎麼!(最近幾天來她差不多交替地用這兩個字稱呼他。)我沒有想到你會來呢!我正在理我從前的衣服,看哪一件給什麼人合式……」

  「啊!好極了!」他陰鬱地說,望著使女。

  「你去吧,杜尼亞莎,我回頭叫你,」基蒂說。「科斯佳,怎麼回事?」使女一走,她就明確地用了這個親密的稱呼。她覺察出他的興奮而又陰鬱的異樣臉色,她感到恐怖。

  「基蒂!我痛苦得很。我一個人忍受不住,」他聲音裡帶著絕望的調子說,站在她面前,懇求地凝視著她的眼睛。他從她的深情的、忠實的臉上已經看出他所要說的話不會產生任何結果,但是他要她親口來消除他的疑惑。「我是來說,現在還來得及。這一切還可以廢除和挽回。」

  「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你是怎麼回事?」

  「我說了不止一千遍,而且不由得要想的……就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同意和我結婚。想一想吧。你錯了。再三想一想吧。你不會愛我的……要是……就不如說出來的好,」他說,沒有望著她。「我會很痛苦。讓人家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吧,隨便什麼都比不幸好……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總好一些……」

  「我不明白,」她惶恐地說,「你想要翻悔……你不願意了嗎?」

  「是的,要是你不愛我的話。」

  「你發瘋了!」她叫了一聲,惱怒得滿臉緋紅。

  但是他的臉是這樣可憐,她抑制住惱怒,把衣服扔在圈手椅上,在他旁邊坐下。

  「你在想些什麼呢?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我想你不會愛我的。你怎麼會愛我這樣的人呢。」

  「我的上帝!我怎麼辦才好呢……?」她說著,哭出來了。

  「啊!我做了什麼呀?」他叫了一聲,於是跪在她面前,他開始吻她的手。

  當五分鐘後公爵夫人走進房裡來的時候,她看見他們完全和好了。基蒂不但使他確信了她愛他,而且甚至為了回答她為什麼愛他這個問題,向他說明了她所以愛他的理由。她告訴他,她愛他是因為她完全理解他,因為她知道他喜歡什麼,因為他所喜歡的東西都是好的。這在他似乎是十分明白了。當公爵夫人走到他們這裡來的時候,他們正並肩坐在箱子上,清理衣服,而且正在爭辯著,因為基蒂要把列文向她求婚時她穿的那件褐色衣服給杜尼亞莎,而他堅決主張那件衣服永遠不要給別人,可以把另外一件藍色衣服給杜尼亞莎。

  「你怎麼不明白呢?她的皮膚是褐色的,藍色衣服和她不相稱……我全都考慮過了呢。」

  聽到他來訪的原因,公爵夫人半真半假地生起氣來,叫他趕快回去換衣服,不要妨礙基蒂梳頭,因為梳發匠沙爾裡就要來了。

  「實在說,這幾天來她什麼也沒有吃,變得憔悴起來,而你又來說些傻話來叫她心煩,」她對他說,「走吧,走吧,親愛的!」

  列文感到歉疚而又羞慚,但卻得到了安慰,回到了旅館。他哥哥、達裡婭·亞曆山德羅夫娜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都穿上了禮服,正在等著用聖像給他祝福。時間一刻都不能耽擱了。達裡婭·亞曆山德羅夫娜還得坐車回家去接她的兒子,他卷了頭髮,又塗上髮油,要拿著聖像陪伴新娘。並且,還得派一部馬車去接伴郎。另一部馬車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送走後,還得轉回來……總之,有許多複雜的事情需要考慮和料理。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就是不能再耽擱,因為已經六點半了。

  用聖像祝福的儀式並沒有產生什麼良好效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滑稽的莊重姿勢和他妻子並排站著,手裡拿著聖像,叫列文鞠躬到地,他含著善意的、諷刺的微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達裡婭·亞曆山德羅夫娜也這樣做了,然後急忙忙地走開,又忙著去調遣馬車去了。

  「哦,我看只有這樣辦吧:你坐自己家裡的馬車去接他,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如果願意的話,就請他到了那裡之後就把馬車打發回來。」

  「自然,我很願意!」

  「我們和他隨後就來。你的行李送去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送去了,」列文回答,於是他吩咐庫茲馬把他要穿的衣服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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