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四部 | 上頁 下頁


  佩斯措夫喜歡辯論到底,因此並不滿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話,特別是他覺得他的意見不正確。

  「我說的,」他一邊吃湯,一邊向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說,「並不單單是人口的密度,而是聯繫到根本思想,並不是靠幾條原則。」

  「那在我看來,」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懶洋洋地、從容不迫地說,「是一樣的。照我的意見,只有那種高度發展的民族才能影響別的民族,只有那種民族……」

  「但是問題就在這裡,」佩斯措夫用低沉的聲調插嘴說——他說話總是快得很,而且總是好像要把他整個的心都放進他在說的話裡去似的,「所謂『高度發展的』包含什麼內容呢?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誰算發展最高呢?誰可以同化別的民族呢?我們看到萊茵區法國化了,但是德國人的發展程度也並不見得就低些!」他叫道。「這裡一定有別的規律。」

  「我想感化力總是在真正受過教育的民族一方面,」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說,微微揚起眉毛。

  「但是我們認為什麼是真正教育的表徵呢?」佩斯措夫說。

  「我想這些表徵大家都知道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說。

  「但是人們完全知道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著含蓄的微笑插嘴說。「現在大家承認真正的教育必須是純古典的;①但是我們看到了雙方的激烈爭論,而且不可否認,反對派方面也自有他的有力的論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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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八七一年根據據教育部長制定的方案成立了實科中學(主要教授自然科學,現代語言及繪畫)與古典中學。以這樣的劃分來限制教授自然科學,因為他把自然科學看做不信神和唯物主義等「危險」思想的來源。在古典中學的課程中得到古典語文(希臘文和拉丁文)的訓練,希望它們能成為在青年中盛行的革命情緒的解毒劑。作者對這種教育改革抱著諷刺的態度,並且看穿了它的政治意義:「用拉丁語誘使學生脫離無政府主義」。

  「您是古典派,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喝一點紅葡萄酒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我並不是在對任何一種教育表示意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帶著一種好像對待小孩一樣的遷就的微笑把他的酒杯端過來。「我只是說雙方都有強有力的論據,」他轉向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繼續說。「以我所受的教育而言,我是屬￿古典派的,但是在這場辯論中我個人還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看不出古典教育優於科學教育的明顯的根據。」

  「自然科學就有同樣巨大的教化啟迪的功效,」佩斯措夫插嘴說。「比方天文學吧,比方植物學吧,或者是比方具有一般原理體系的動物學吧。」

  「我不能完全同意這一點,」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回答。「我覺得我們不能不承認研究語言形式這一個過程本身對於智力的發展就有特別良好的功效。而且,無可否認,古典派學者的影響是道德最高的,反之,不幸得很,成為現代禍患的那些虛偽有害的學說倒都是和自然科學的研究有關係的。」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原來想說句什麼的,但是佩斯措夫用他的深沉的低音打斷了他。他開始熱烈地爭辯說這個意見不正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沉靜地等待著發言的機會,顯然是準備好了一個穩操勝券的反駁。

  「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轉向卡列寧,帶著一種含蓄的微笑說,「我們不能不承認,確切地估量古典教育和科學教育的一切利弊是一件難事,哪一種教育較為可取,這個問題是不會這麼迅速徹底地解決的,假如不是古典教育有一種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的優越性:一種道德的——disonslemot①——反虛無主義的影響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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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我們坦率地說。

  「當然。」

  「假如不是古典教育方面有反虛無主義的影響這種優越性的話,我們就會把這問題考慮得更久,而且會要衡量雙方的論據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浮著含蓄的微笑說。「我們就會給兩者的傾向以自由發展的餘地。但是現在我們知道古典教育這種丸藥有反虛無主義的特效,所以我們大膽地把這個藥方開給病人……但是萬一沒有這種特效,可怎麼辦呢?」

  他又用警句結束道。

  聽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到丸藥,大家都笑了;圖羅夫岑笑得特別響亮和愉快,高興他終於聽到了一句好笑的話,那是他在傾聽這場談話的時候一心一意期待著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錯請佩斯措夫。有佩斯措夫在場,聰明的談話一刻也沒有停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剛用戲言結束了這場談話,佩斯措夫立刻又提出了新的話題。

  「我甚至不同意,」他說,「說政府抱著那種目的。政府顯然是受一般的意見所左右的,對它的措施可能產生的影響,卻漠不關心。比方說吧,婦女教育應當認為是有害的,但是政府卻為婦女設立學校和大學。」

  於是談話立刻轉到婦女教育這個新的題目上去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發表意見說:婦女教育往往和婦女解放的問題混淆起來,把婦女教育認為是有害的,其原由就在此。

  「相反,我認為這兩個問題是緊密相連的,」佩斯措夫說。

  「這是一種惡性循環。婦女由於教育不足而被奪去了權利,而教育不足又是由於缺少權利造成的。我們不要忘記婦女所受的奴役是這樣普遍,這樣年代悠久,以致我們常常不肯承認把她們和我們分開的那道鴻溝,」他說。

  「您說權利,」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等佩斯措夫停住之後說,「是指做陪審官,做市議員,做議長,做官吏,做國會議員等等的權利嗎?」

  「當然。」

  「但是即使當作罕有的例外,婦女能夠佔有這種地位,我覺得您用『權利』這個字眼也是不妥當的。倒不如說義務來得好,誰都要承認,執行陪審官、市議員和電報局員的職務,我們總感到好像是在盡一種義務似的。所以不如說婦女是在尋求義務,而且是完全合法地在尋求,這樣說來得妥當。對於這種想要協助男子來從事共同勞動的願望,我們是不能不同情的。」

  「正是,」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表示同意說。「我想,問題只是她們適不適宜於擔負這種義務。」

  「她們一定是非常適宜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如果教育在她們中間普及了的時候。我們看……」

  「那俗語是怎麼說的?」早就在留心聽這場談話的公爵說,他的一雙小小的、滑稽的眼睛閃閃發光。「我可以當著我的女兒們的而說:女人的頭髮長,可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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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諺:婦人頭髮長,見識短。

  「正像人們對解放前的黑奴所抱的想法一樣!」佩斯措夫憤怒地說。

  「我覺得奇怪的是婦女竟然要尋求新的義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而像我們所看到的,不幸得很,男子卻總是竭力逃避義務。」

  「義務是和權利相連的——權力、金錢、名譽,這些就是婦女所追求的東西,」佩斯措夫說。

  「正像我要尋求做奶媽的權利,看見人家出錢雇用婦女,卻沒有人要找,就憤憤不平一樣,」老公爵說。

  圖羅夫岑捧腹大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很惋惜這句話不是他說的。連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也微笑了。

  「是的,但是男子不能夠餵奶呀,」佩斯措夫說,「而婦女……」

  「不,曾經有一個英國人在船上喂自己小孩奶哩,」老公爵說,感到在自己女兒面前是可以這樣隨便說的。

  「既然有這麼多這種英國人,那麼也就有那麼多婦女官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是的,但是一個沒有家庭的女子應當怎麼辦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到他朝思暮想的瑪莎·奇比索娃,這樣插嘴說,他同情佩斯措夫,而且支持他的意見。

  「如果把這個女子的身世細加考察的話,您就會知道她拋棄了家庭——她自己的,或者她的姐妹的家庭,她原是可以在家庭裡盡女人的職責的,」達裡婭·亞曆山德羅夫娜出其不意地用激怒的聲調插嘴說,她大概揣測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著的是什麼樣一種女子。

  「但是我們是在維護一種原則,一種理想!」佩斯措夫用爽朗的低音說。「婦女渴望擁有獨立和受教育的權利。她們由於意識到這是辦不到的而感到壓抑。」

  「我也由於認識到育嬰堂不會雇我去做奶媽而感到壓抑哩,」老公爵又說了,使得圖羅夫岑開心得不得了,笑得把一塊很粗的蘆筍掉在醬油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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