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三部 | 上頁 下頁


  馬什金高地的草割完了,農民們割掉了最後一排草就穿上上衣,快活地走回家去。列文跨上馬,戀戀不捨地離開了農民們,向自己家裡馳去。從山坡上,他回頭望了一眼;他望不見他們,因為從山谷裡升起的濃霧把他們遮住了;他只聽見粗獷的、愉快的談話聲,笑聲和鐮刀的玎璫聲。

  當列文滿身是汗,亂髮粘在前額,背部和胸膛弄得又髒又濕,快樂地談笑著,闖進他哥哥房間的時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早已吃過晚飯,正在自己房間裡喝冰檸檬水,看剛從郵局收到的報紙雜誌。

  「我們把整個草場都割完了!真是好極了,妙極了啊!你今天過得怎麼樣呢?」列文說,完全忘記了昨天不愉快的談話。

  「啊喲!你弄成了什麼樣子啊!」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最初一瞬間多少帶點不滿地望著他弟弟。「那扇門,把那扇門關起來呀!」他叫。「你至少帶進來十隻哩。」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頂討厭蒼蠅,他的房間裡除了夜間從來不開窗,門總是小心地掩上。

  「我敢擔保一隻都沒有。但是假如我帶進來了的話,我會捕捉的。你不會相信我今天多麼快樂啊!你今天過得怎麼樣?」

  「很好,但是你真割了一整天嗎?我想你一定餓得像狼一樣了吧。庫茲馬給你把一切都預備好了。」

  「不,我倒不想吃東西。我在那裡吃了點東西。但是我要去洗洗臉了。」

  「好的,去吧,去吧,我馬上就到你那裡去。」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一面望著他弟弟,一面搖頭。「去吧,快一點,」他微笑著補充說,於是收拾起書本,他也準備走。他也突然感到很愉快,不願離開他弟弟了。「但是下雨的時候你在做什麼呢?」

  「下雨?啊喲!幾乎就下了幾滴雨。我馬上就來。那麼你今天也過得很愜意嗎?那真好極了。」說著,列文就走去換衣服了。

  五分鐘以後,兄弟兩個在餐室裡相遇了。雖然列文覺得好像並不餓,好像他坐下來吃只是為了不讓庫茲馬掃興,但是當他開始吃的時候,他覺得這頓飯特別鮮美可口。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含著微笑望著他。

  「啊,是的,還有你一封信呢,」他說。「庫茲馬,請你到下面把那封信拿來。當心要關上門呀。」

  信是奧布隆斯基寫來的。列文高聲朗讀著。奧布隆斯基從彼得堡寫信說:「我接到多莉的信,她在葉爾古紹沃,一切事情都不如意。騎馬去看看她吧,出出主意,幫助她一下,你是什麼事都知道的。她看見你一定非常高興。她孤零零一個人,怪可憐的。我的岳母和他們一家人現在還在國外。」「好極了!我一定要騎馬去看看她,」列文說。「要不然我們一道去吧。她是那麼好的一個女人,不是嗎?」

  「離這裡遠不遠呢?」

  「三十裡。也許四十裡吧。但是路很好走。我們可以很愉快地坐車去哩。」

  「我很高興,」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還在微笑著。

  看見他弟弟的樣子,他顯然也立刻愉快起來。

  「啊,你胃口真不壞!」他說,望著他那俯在盤子上的曬得又紅又黑的面孔和脖頸。

  「好極了!你真想像不到這對各種各樣的愚行是多麼有效的靈丹妙藥。我要用一個新辭Arbeitscur①來增加醫學的詞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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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語:勞動療法。

  「但是我想你並不需要這個吧。」

  「不,但是各種神經性的病人卻很需要呢。」

  「是的,這應該試驗一下。我本來打算到割草場來看你的,但是天氣熱得這樣厲害,我走到樹林就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我在那裡坐了一會,就穿過樹林向村子走去,遇見了你的老乳母,向她探聽了農民們對你的看法。照我看來,他們並不贊成這個。她說:『這不是老爺們幹的事。』總之,我覺得在他們的觀念裡對於他們所說的『老爺們做的事』是有一定的確切看法的,他們不允許老爺們越出他們心目中所定下的界限。」

  「也許是這樣;但無論如何這是我生平從來沒有嘗到過的樂趣。而且你知道,這也沒有什麼害處。不是嗎?」列文回答。

  「假使他們不高興,那我也沒有法子。不過我認為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呃?」

  「總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接下去說,「我看你今天過得很滿意吧?」

  「真是滿意得很。我們割了整個草場。我還在那裡結識了一個老頭子哩!你想像不出他是多麼有趣啊!」

  「哦,那麼你今天過得很滿意了。我也是呢。第一,我解決了兩個象棋問題,有一個妙極了——用卒子開頭的。我讓你看看吧。其次,我仔細想了想我們昨天的談話。」

  「呃?我們昨天的談話?」列文說,餐後幸福地眯縫著眼睛,大聲喘著氣,完全想不起他們昨天談話的內容了。

  「我想你也有幾分道理。我們意見的分歧是:你把個人利益看成動力,而我卻認為關心公益應當是每個有教養的人的責任。或許你說的也對,以物質利益為基礎的活動也許更合心願。你的性情,就正像法國人說的那樣,未免太prime-sautière①了,你要麼需要強烈的、精力旺盛的活動,要麼就什麼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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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容易衝動。

  列文聽著他哥哥說,卻一句也沒有聽懂,而且也不想聽懂。他只怕他哥哥問他問題,會看出他什麼也沒有聽進去。

  「這就是我所想的,好弟弟。」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用手觸碰他的肩。

  「是的,當然啦。但是那又有什麼呢!我並不固執己見哩,」

  列文回答,露出慚愧的、稚氣的微笑。「我爭論的是什麼事呢?」他想,「當然,我是對的,他也是對的,都不錯呢。只是我得到賬房去料理一下。」他立起來,伸了伸懶腰,微笑著。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微微一笑。

  「你要出去的話,我們一道走吧。」他說,不想離開他那容光煥發、生氣蓬勃的弟弟了。「哦,我們一同到賬房去吧,假如你一定要去的話。」

  「啊喲!」列文叫喊了一聲,這麼大聲,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吃了一驚。

  「什麼,什麼事呀?」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胳臂怎樣了?」列文說,在自己頭上拍了一下。「我把她都忘了呢。」

  「好多了。」

  「哦,我還是要跑去看看她。你還沒有來得及戴上帽子,我就回來了。」

  他跑下樓去,靴跟劈啪地響著,就像木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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