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三部 | 上頁 下頁


  在和他哥哥談話的時候縈繞于列文心中的那件私事是這樣一件事。去年有一次他去看割草,對管家發了脾氣,他使用了他平息怒氣的慣用方法,——他從一個農民手裡拿過一把鐮刀,親自動手割起來。

  他是這樣喜歡割草工作,從那次以後他親手割了好幾回;他割了房前的整個草場,今年春初以來,他就計劃著整天和農民們一道去割草。從他哥哥到來以後,他就躊躇起來,不知道去割好呢還是不去割的好。整天丟下哥哥一個人,他於心不安,他又怕哥哥會為這事取笑他。但是當他走過草場,回想起割草的印象的時候,他幾乎就決定要割草去了。在和哥哥激烈辯論之後,他又想到這個主意。

  「我需要體力活動,要不然,我的性情一定會變壞了,」他想,於是他下定決心去割草,不管在他哥哥或是農民面前他會感到多麼局促不安。

  傍晚,康斯坦丁走到賬房,安排好工作,差人到各村去召集明天的割草人,來割卡立諾夫草場,他的最大、最好的草場的草。

  「請把我的鐮刀拿給季特去,叫他磨好了明天給我,我也許要親自去割草哩,」他說,竭力裝得很安詳的樣子。

  管家微微一笑,說:

  「好的,老爺。」

  晚上喝茶的時候列文對他哥哥說:

  「我看天氣好起來了,」他說。「明天我要開始割草了。」

  「我很喜歡這種田間勞動,」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非常喜歡。有時我親自和農民們一起割草,明天我想要割一整天。」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抬起頭來,好奇地望著他弟弟。

  「你是什麼意思?像農民一樣,從早到晚嗎?」

  「是的,這是很愉快的,」列文說。

  「這當作運動好極了,只怕你受不了吧,」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一點不帶譏刺地說。

  「我試過的。開頭有點困難,但是過後就慣了。我相信我不會落後的……」

  「原來這樣!可是告訴我,農民們對這個怎樣看法呢?我猜想他們一定會笑他們的主人是個怪物吧。」

  「不,我不這樣想;但那是那麼令人愉快、同時又是那樣艱苦的勞動,人們無暇想到這些。」

  「但是你和他們一道,吃午飯怎麼辦呢?把你的紅葡萄酒和烤火雞送到那裡未免有點兒尷尬吧。」

  「不,他們中午休息的時間我回來一趟就是了。」

  第二天早晨康斯坦丁·列文起得比平常早,但是他為了安排農場上的事耽擱了一會兒,當他到草場的時候,割草人已經在割第二排了。

  從高坡上他可以看到下面草場有陰影的、割了草的那部分草場,那兒有一堆堆灰色的草,還有割草人在開始刈割的地方脫下的黑魆魆的一堆上衣。

  漸漸地,當他馳近草場的時候,可以望見農民們,有的穿著上衣,有的只穿著襯衫,連成一串地在割草,用各自不同的姿勢揮動著鐮刀。他數了數,一共是四十二個人。

  他們在草場上高低不平的低處慢慢地刈割,那裡曾經是一個堤壩。列文認出了幾個他自己的人。這裡,穿著白色長襯衫的葉爾米爾老頭彎著腰在揮著鐮刀;那裡,曾經做過列文馬車夫的年輕小夥子瓦西卡把一排排的草一掃而光。這裡,還有季特,列文割草的師傅,一個瘦小的農民。他在頂前面,大刀闊斧地割著,連腰也不彎,好像是在舞弄著鐮刀一樣。

  列文下了馬,把馬系在路旁,走到季特面前,季特從灌木叢裡取出第二把鐮刀,遞給他。

  「弄好了,老爺;它像剃刀一樣,自己會割哩,」季特說,帶著微笑脫下帽子,把鐮刀交給他。

  列文接了鐮刀,試了試。當他們割完一排的時候,割草的人們,流著汗,愉快地、一個跟一個地走到路上來,微笑著和主人招呼。他們都盯著他,但是沒有一個人開口,直到一個高個子、滿臉皺紋、沒有鬍鬚、身穿羊毛短衫的老頭兒走到路上,向他說話的時候,大家這才說起話來。

  「當心,老爺,一不做,二不休,可不要掉隊啊!」他說,列文聽到割草的人們中間壓抑住的笑聲。

  「我竭力不掉隊就是了,」他說,站在季特背後,等待著開始割的時間。

  「當心,」老頭子重複說。

  季特讓出地位,列文就在他背後開始了。路邊的草是短而堅韌的,列文很久沒有割草,又被那麼多眼睛注視著,弄得很狼狽,開頭割得很壞,雖然他使勁揮動著鐮刀。他聽到背後議論的聲音:

  「沒有裝好呢,鐮刀把太高了;你看他的腰彎成那樣,」有人說。

  「拿近刀口一點就好了,」另一個說。

  「不要緊,他會順手的,」老頭子繼續說。「他開了頭了……你割得太寬了,會弄得精疲力竭呢……主人的確為自己盡了力了!但是你看草還是沒有割乾淨哩。這種樣子,要是我們的話,是一定要挨駡的呀!」

  草漸漸柔軟了,聽著他們的話,列文沒有回答,跟著季特,盡力割得好一點。他們前進了一百步。季特繼續前進,沒有停步,也沒有露出絲毫疲憊的樣子;但是列文已經開始擔心他要支持不下去了,他是這樣地疲倦。

  他一面揮動著鐮刀,一面感覺得他的氣力已經使盡了,下了決心要季特停下來。但是正在這時,季特自動停下了,彎下腰拾起一把草,擦淨他的鐮刀,開始磨刀。列文伸直了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向四周望了一眼。他背後走來一個農民,他顯然也疲倦了,因為他等不及趕上列文就立刻停下了,開始磨他的鐮刀。季特磨快了自己的和列文的鐮刀,他們又繼續前進。

  第二次還是一樣。季特連續揮著鐮刀沒有停過,也沒有顯出絲毫疲憊的樣子。列文跟著他,竭力想不落在後面,他感覺到越來越吃力了;終於到了這樣一個時候,他感覺到所有力氣都用盡了,但是正在這個時候,季特又停下來磨鐮刀。

  就這樣他們割完了第一排。這長長的一排,列文覺得特別吃力;但是當刈割完了,季特把鐮刀搭在肩上,慢慢地沿著他在刈割了的草地上留下的足跡走回來,而列文也同樣在他刈割的那塊地面上走回來的時候,這時候,儘管汗流滿面,從鼻子上滴下,把他的脊背濕透得好像浸在水裡一樣,他還是感到非常愉快。特別使他高興的是現在他知道他支持得了。

  只有一件事使他掃興,就是他那一排割得不好。「我要少動胳膊,多用整個身子,」他想,拿季特那看去像切齊了一樣的一排,和自己那滿地是草,參差不齊的一排比較著。

  如列文覺察出的,第一排,季特割得特別快,大概是想考驗考驗他的主人,而這一排恰巧又是很長的。往後幾排就容易些了,但是列文還得使出全部力量才不致于落在農民後面。

  他除了想不落在農民們後面,盡可能把工作做好以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希望。他耳朵裡只聽見鐮刀的颼颼聲,眼前只看見季特漸漸遠去的挺直的姿態,刈割了草的一片半圓形草地,在鐮刀前面慢慢地像波浪一樣倒下的青草和花穗,以及前面可以休息的刈幅的終點。

  突然,正在工作當中,也不知是什麼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感到他的熱汗淋漓的肩膊上有一種愉快的涼爽感覺。他在磨刀的時候仰望了一下天空。陰沉的、低垂的烏雲密佈了,大顆的雨點落下來。有的農民走去拿上衣穿上;有的農民,正如列文自己一樣,只聳聳肩,享受著愉快的涼意。

  割完一排,又割一排。有長排和短排,草也有好有壞。列文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此刻天色是早是晚完全不知道了。他的工作開始發生了一種使他非常高興的變化。在勞動中竟有這樣的時刻,他有時忘記了他在做什麼,一切他都覺得輕鬆自如了,在這樣的時候,他那一排就割得差不多和季特的一樣整齊出色了。但是他一想到他在做什麼,而且開始竭力要做得好一些,他就立刻感覺到勞動很吃力,而那一排也就割得不好了。

  又割了一排的時候,他本來要再開始第二排的,但是季特停下了,走到那老頭跟前,低聲對他說了句什麼。他們兩人都望瞭望太陽。「他們在談什麼呢,為什麼他們不接著割下去?」列文想,沒有想到農民們已經刈割了四個多鐘頭沒有休息,現在是他們吃早飯的時候了。

  「吃早飯的時候了,老爺,」那老頭子說。

  「已經是時候了嗎?好的,那麼吃早飯吧。」

  列文把鐮刀交給季特,就和正要到放上衣的地方去拿麵包的農民們一道,穿過一片被雨微微淋濕了的刈割了的草地,向他的馬走去。這時他才想到他看錯了天氣,雨淋濕了他的乾草。

  「乾草會給糟蹋掉呢,」他說。

  「不會的,老爺;雨天割草晴天收嘛!」那老頭子說。

  列文解下馬韁,騎馬回家去喝咖啡。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剛剛起來。列文喝完咖啡又回草場去了,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還沒有來得及穿好衣服走進餐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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