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安娜·卡列寧娜 > 第二部 | 上頁 下頁


  安娜垂著頭,一面摩弄著頭巾的纓絡走進來。她容光煥發;但這不是歡樂的光輝,它使人想起黑夜中大火的可怕的紅光。看見她丈夫,安娜抬起頭,微笑著,好像從夢中醒來一樣。

  「你還沒有睡?奇怪!」她說,脫下頭巾,沒有停住腳步,一直向梳妝室走去。「該睡覺了,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她走過門口的時候說。

  「安娜,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和我?」她吃驚地說,從梳妝室門裡走出來,朝他望著。「哦,什麼事?談什麼?」她問,坐了下來。「哦,要是那麼必要,我們就談談吧。不過還是去睡的好。」

  安娜說這話是隨口而出的,她自己聽了,都非常驚異自己說謊的本領。她的話多麼簡單而又自然,她多麼像只是要睡啊!她感到自己披上了虛偽的難以打穿的鎧甲。她感到像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幫助她和支持她。

  「安娜,我必須警告你,」他開口了。

  「警告我?」她說。「什麼事?」

  她這麼單純,這麼快活地望著他,要是換了一個不像她丈夫那樣瞭解她的人,無論在聲調和她這句話的意思上,誰都看不出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瞭解她,知道每當他比平常遲上床五分鐘她就會立刻注意到,而且問他理由;知道她每逢有歡喜、快樂和愁苦就立刻向他訴說;而現在看到她不顧他的心情,也不願說一句關於她自己的話,這在他看來可非同小可了。他看到,她的靈魂深處,一直是向他開放的,現在卻對他關閉起來了。不僅這樣,他從她的聲調聽出來她並沒有為這事情感到羞愧不安,而只是好像直截了當地在對他說:「是的,它關閉起來了,這不能不這樣,而將來也還要這樣。」現在他體驗到這樣一種心情,就像一個人回家,發覺自家的門上了鎖的時候所體驗的一樣。「但是也許還可以找到鑰匙。」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想。

  「我要警告你,」他低聲說,「由於不小心謹慎,你會使自己遭受到社會上的非議。今晚你和弗龍斯基伯爵(他堅決地、從容不迫地說出這個名字)的過分熱烈的談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望著她那雙正以神秘莫測的神色使他驚駭的含笑的眼睛,而且他一面說話,一面感到他的話是白費口舌。

  「你老像那樣,」她回答,好像完全不瞭解他,故意裝出只聽懂了他最後一句話的模樣。「有的時候你不喜歡我沉悶,有的時候你又不喜歡我活潑。我不沉悶。這使你生氣了嗎?」

  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顫抖著,彎曲他的兩手使關節嗶剝地響著。

  「哦,請別弄出響聲來,我不喜歡這樣。」

  「安娜,你這樣嗎?」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說,鎮靜地抑制住自己,止住手指的動作。

  「但是到底怎麼一回事?」她帶著那樣純真和戲謔的驚異神情問。「你要我怎樣呢?」

  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沉吟了一會兒,揉了揉前額和眼睛。他看到他並沒有照他所想的那樣做,就是說,警告他的妻子不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犯了過失,卻因為牽涉到她的良心的事情而不覺激動起來,正在和他虛構出來的某種障礙鬥爭。

  「這就是我打算對你說的,」他冷淡而又鎮靜地說,「我求你聽一聽。你也知道我認為嫉妒是一種屈辱的卑劣的感情,我決不會讓自己受它支配;但是有些禮法,誰要是違犯了就一定要受到懲罰。今晚注意到這事的倒不是我,但是從在眾人心目中引起的印象來判斷,每個人都注意到你的舉止行動很不得體。」

  「我簡直不明白,」安娜說,聳聳肩膀。「他並不在乎,」她想。「但是別人注意到這個,這才使他不安了。」「你身體不舒服吧,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她補充說,她站起身來,要向門口走去,但是他向前走了兩步,好像要攔住她似的。

  他的面孔是醜陋陰沉的,安娜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模樣。她停住腳步,把頭仰起來,歪在一邊,用敏捷的手開始取下發針。

  「哦,我在聽,還有些什麼,」她平靜而譏諷地說。「我甚至在熱心地聽,我倒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她說著,她說話的那種確信、平靜而又自然的語氣和她的措辭用語的得體口吻,使她自己都很驚異。

  「我沒有權利來追究你的感情,而且我認為那是無益而且甚至有害的,」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又開口了。「挖掘自己的心,我們常常挖掘出頂好加以忽視地擺在那裡的東西。你的感情是你的良心問題,但是向你指出你的職責所在,卻是我對你,對我自己,對上帝的責任。我們的生活,不是憑人,而是憑上帝結合起來的。這種結合只有犯罪才能破壞,而那種性質的犯罪是會受到懲罰的。」

  「我一句都不明白。啊呀!我的天,我多麼想睡呀!」她說,迅速地用手摸摸頭髮,摸索著剩下的發針。

  「安娜,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像那樣說話吧!」他溫和地說。「也許我錯了,但是相信我,我說這話,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我是你的丈夫,我愛你。」

  她的臉馬上就沉下來,眼睛裡的嘲弄的光芒也消失了;但是「愛」這個字眼卻又激起了她的反感。她想:「愛?他能夠愛嗎?假使他沒有聽到過有愛這麼一回事,他是永遠不會用這個字眼吧。愛是什麼,他連知都不知道呢。」

  「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我真不明白,」她說。「請把你感到的明白說出來吧……」

  「對不起,讓我通通說完吧。我愛你。但是我不是在說我自己;關於這件事,最重要的人是我們的兒子和你自己。我再說一遍,我的話在你看來也許是完全不必要的而且不適宜的;也許這只是出於我的誤會。如果是那樣,那就請你饒恕我。不過假使你自己意識到還有絲毫的根據,那麼我就請你想一想,而且假如你的良心驅使你的話,就把一切都告訴我……」

  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不自覺地說了和他原來準備好的完全兩樣的話。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而且,」她匆忙地說,好容易忍住沒有笑出來,「實在該睡了。」

  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就走進寢室去了。

  當她走進寢室的時候,他已經上床了。他的嘴唇嚴厲地緊閉著,他的眼睛避開她。安娜躺在自己的床上,時刻等待著他再開口和她說話。她害怕他說話,同時卻又希望他說話。但是他卻沉默著。她一動也不動地等待了好久,而終於忘掉他了。她想到了另一個;她看見他,而且感覺到她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洋溢著感情和有罪的喜悅。突然她聽到了安謐的、平穩的鼾聲。最初一瞬間,阿列克謝·亞曆山德羅維奇好像被自己的鼾聲嚇醒了,停止了;但是在兩次呼吸之後,鼾聲又響起來了,帶著一種新的平靜的節奏。

  「遲了,已經遲了,」她微笑著低聲說。她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她幾乎感覺到她可以在黑暗中看見她自己眼睛的光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