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如父如子 | 上頁 下頁
六四


  良多朝躲在房間深處的琉晴喊道。當然,他不想去看慶多的臉,也沒出聲叫他。不能讓他想家。此時如果不表現得冷酷些,自己的「選擇」將會徹底土崩瓦解。

  琉晴不願意回去,幾乎一直哼哼唧唧地哭個不停,叫人手足無措,雄大和由佳裡好不容易說服他,讓他坐到了車裡。

  良多沒有進齋木家的家門,也沒看到慶多的身影。

  良多想,這是慶多在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任務」,這才叫扎扎實實的「教養」。

  「琉晴。」

  良多一邊開車,一邊對坐在後座的琉晴說話,卻沒有得到回應。

  從後視鏡看去,他正沉默地看著窗外的景色,淚水也已經止住。

  「你不用馬上叫叔叔、阿姨為父親、母親。」

  良多如是說,從未有過的溫柔。琉晴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良多就不再多說,他已經找不到話可以說了。

  齋木家發生了一場小騷動。雄大大呼小叫地說慶多失蹤了。不過很快美結就在壁櫥裡找到了已經睡熟的慶多。

  因為孩子在壁櫥裡熱得滿身大汗,由佳裡便馬上燒了洗澡水,雄大把孩子們帶去洗澡了。

  慶多無精打采地泡在浴池裡,仿佛電池耗盡的機器人一般面無表情地弓著背。

  「慶多?」

  雄大一邊把大和和美結的身子浸入水中,一邊朝一直發呆的慶多喊道。慶多沒有回答。

  雄大悄悄含了一口泡澡水,一邊打著手勢,讓慶多按一按自己的胸口試試。

  慶多滿臉不情願,但還是按照指示按了按雄大的胸口。

  瞬間,雄大把含在嘴裡的水一口噴在慶多的臉上。

  「哈哈哈哈。」

  雄大大笑起來。美結和大和也大笑著央求道:「我也要按!」「還有我!」

  雄大一邊笑一邊看著慶多。慶多只是略微笑了笑。

  回到公寓時,琉晴已經在後座上完全睡熟了。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

  良多把琉晴抱進房間,讓他睡在床上。

  哭著迎出來的綠不停地向良多道歉。

  看著她這副模樣,良多為自己對齋木夫婦說的話感到羞愧。說什麼「我會努力試試的」,有時明明無事可做,卻週六、周日整日躲在書房裡假裝自己在工作,特別是琉晴「搗亂」的時候。一旦處理不好,就把責任都推給綠。然後在心中大罵齋木家,究竟是怎麼教養孩子的。表現好的地方都歸功於「血緣」,看不順眼的地方都是「教養」不善之過,這副嘴臉酷似父親良輔。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就通通推給別人,這與他深惡痛絕的父親如出一轍。

  而一邊哭一邊道歉的綠的身影則和信子重疊到一起。於是,他想起了在那個昏暗的公寓前一次又一次道歉的護士祥子。

  「不要道歉了,不是你的錯。」

  良多對綠說。那聲音宛如正在向上帝懺悔的人一般虔誠。

  「是我的錯。」

  聽到良多的話,綠反復打量著丈夫的臉。

  良多沒有回應綠的視線,而是盯著琉晴熟睡的臉龐。

  綠把手放在琉晴的頭上,一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一邊閉上了眼睛。

  「這麼摸著,就跟你是一樣的。」

  這是迄今為止綠從沒對良多說起的話。

  良多盯著綠的手,緩緩地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我也離家出走過,想要見母親……」

  綠屏住了呼吸。這些事她從沒聽良多說起過。良多原本就不願主動提起繼母和父親的事,自己也是在結婚之後才得知信子是繼母的事。而關於親生母親的事則從未聽他提起,甚至從未透露過對方是個怎樣的人。

  「那時,我被父親帶了回去。」

  良多的臉有些扭曲。綠想他這是要哭了嗎?綠從未見過良多哭泣的樣子。

  良多並沒有哭。

  他只是回想起許多事。被帶回去的年幼的良多,被逼著跪在信子面前,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扇他的耳光,嘶吼著「快叫母親」。

  信子一邊哭著一邊阻止父親,但父親一把將信子推開,瘋子一般不停地扇兒子耳光。

  但是,他在心裡偷偷發誓,絕對不要哭,絕對不能對父親言聽計從。然後,他將這一點堅持到了今天。

  但這信念開始動搖了。三十年時光荏苒,這信念正在以一種良多未曾想像過的方式動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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