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是枝裕和 > 如父如子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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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一是個節假日。良多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可以從清早開始休息一整天。這天是慶多的鋼琴發表會。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發表會了吧。齋木家雖然也說會讓慶多學彈鋼琴,不過良多覺得不可能實現。 會場設在能容納一百餘人的小型公營音樂廳,佔據賓客席位的全是些西裝革履的夫婦。綠跟好幾個熟人打了招呼,良多卻並沒見一個認識的面孔。 慶多是當天第二個表演的孩子。 然而慶多的演奏實在慘不忍睹,開頭就卡住了,之後就一直是磕磕巴巴的。他有好幾次彈錯,指尖動作停頓,開始就備受挫折。但他並沒就此停下,而是一次一次地重新演奏,可惜每次重彈還是彈錯,就算是練習的時候也沒這麼糟糕過。 和父母一起聽著演奏的幾個孩子開始輕聲地笑出來,為此挨了父母的訓斥。 好不容易彈完最後一小節,會場被掌聲充斥。這掌聲就好像在表達好不容易從艱苦的修行中解脫出來的感激。 慶多結束演奏後回到了座位。良多本想笑臉相迎,但連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臉上有多僵硬,甚至都沒法勉強自己和慶多搭話。 「你很棒哦。」 一旁,綠緊緊地抱著慶多。 慶多偷偷觀察著良多的神色。良多想擠出笑容來,卻只是生硬地動了動臉上的肌肉。 三人坐在座位上聽其他孩子的演奏。 良多被五歲的吉田亞香裡演奏的《妖精之舞》震驚了。儘管是非常複雜的曲子,可這個身著紅色裙子的亞香裡卻擺動著身子,全身合著旋律演奏著鋼琴,有著動人心魄的感染力,叫人無法想像這是一個五歲的孩子在演奏。 演奏一結束,場內掌聲雷動,讚歎之聲不絕於耳。 「彈得真好啊。」 慶多佩服不已,一邊拍手一邊跟綠說。 「還真是呢。」 綠也一邊拍著手一邊回應。 「慶多,你就不覺得不甘心嗎?」 良多的表情是僵硬的,明顯的滿臉不快。 「你若不想彈得更好,那繼續彈下去也沒什麼意義。」 被良多一訓斥,慶多不再拍手,神情悲傷,緊繃著身子一動不動。 見此情形,綠的憤怒到達了頂點。 最近這段時間,因為頻繁地交換留宿,慶多練習鋼琴的時間極度縮減。不僅如此,他還被老師批評說練習的時候無法集中精力。 理由是顯而易見的。什麼都不知道地被送到不認識的人家留宿,慶多又背負了多大的心理壓力呢?而某人對此竟毫無察覺,光看了一場發表會就自以為是的只會對孩子橫加指責! 綠很想把心裡所有的想法都一吐為快,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委婉的措辭。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那樣努力的。」 綠用低沉而銳利的聲音說著,眼裡含著悲痛。 「你這說得好像努力是錯的似的。」 良多的聲音也變得挑釁起來。 「我的意思是總有些人就算再想努力,也努力不了。」 綠一字一頓地擠出一句。這不單單是指慶多這件事,也是綠一直深深壓抑的對良多的憤懣。 良多確實對自己十分嚴格。他也要求其他人如此。要求別人跟他一樣,就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不管其中有什麼緣由,都不允許有任何鬆懈。否則前方等待的將不僅僅是訓斥、責備,還有輕蔑。 對這些都視而不見地活下去才是幸福吧。然而,如今這種想法也不過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綠用飽含怒火的雙眼緊盯著良多。 良多卻無法移開視線。他被那目光壓倒了。 「慶多——」 綠撫摸著慶多的腦袋,充滿了溫柔和憐愛。 「慶多一定是像我了。」 如此猛烈的嘲諷,同時,也是綠的心聲。撫養慶多的是自己,不是良多。 自那日之後的一周,良多持續加班,回到家已是深夜。良多用工作來逃避。他害怕面對綠的臉,而面對慶多又令他痛苦。但他自己是絕對不能承認的。他只是告訴他們:我很忙。他甚至不惜把下屬的工作搶過來做,只為了消磨時間。 然而,不得不面對綠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 良多六點出了公司,太陽還有些曬,天氣還有些熱。 剛要去停車場,他被波留奈叫住了。她說工作也安定下來了,不如大家一起去喝一杯。 不如就去了吧。他動心了,只想忘掉一切,爛醉一場。他不想回家。 但還是拒絕了,他說家裡還有事。 波留奈苦笑著說道: 「虧我還想請你喝一杯。」 良多也苦笑著拒絕了,便向停車場走去。 「睡了?」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良多關掉平板電腦的電源。為了不跟綠面對面,他吃完飯就在用電腦工作。準確地說,只有一成是為了工作,剩下九成都是在網上閒逛。 綠在臥室裡陪慶多睡下後,就走回了客廳。他便假裝如平常一般,問了一句。 然而一看到綠的臉,他就後悔自己問出這句話。 綠的臉色蒼白,雙眼中淚光閃動。那雙眼睛死死盯著良多。 「我都是按照你說的做的,結果,還是要放棄慶多。」 良多沉默著聽著綠的話,自己也是有苦衷的。 「你說過的吧。你說『交給我吧』,可是……騙子!」 面對越說越過分的綠,良多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那個是預料之外,我也……」 儘管已經是拼盡全力在虛張聲勢,然而良多還是得承認自己失敗了。 如此醜惡的計劃本就不可能會成功。綠已經沒心思在這上面責怪他。問題在於這個計劃的本質。 「你從一開始就決定好了。比起跟慶多共度的這六年時光,你選擇了『血緣』。」 綠的聲討讓良多動搖了。她什麼都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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