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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八三〇年的行為方式(2)


  他試圖用綠酒杯擋住,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讚賞這萊茵葡萄酒了。「不讓唱歌!」他對自己說,「我的天主!你竟容忍了!」

  幸虧沒有人發覺他這不合時宜的溫情。稅務官哼了一首保王黨的歌曲。大家合唱疊句時,于連的良心突然說:「原來這就是你將獲得的肮髒財富啊,而你只能在這種場合跟這樣的人一起享用!你可能會有一個兩萬法郎的職位,然而當你大口吃肉的時候,你將禁止可憐的囚徒唱歌;你舉行宴會所用的錢是從他可悲的口糧中偷來的,你舉行宴會時他將更為悲慘!啊,拿破崙!在你那個時代,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爭得榮華富貴,那有多美好,現在卻要卑鄙地加重窮人的痛苦!」

  我承認,于連在這段獨白中表現出的軟弱使我對他產生了不好的看法。他很可以做那些戴黃手套的陰謀家的同黨,他們聲稱要改變一個國家的全部存在方式,卻不願意讓自己的名聲受到一點點損害。

  猛然間,于連想起自己的角色。人家請他參加這樣高朋滿座的午宴,不是讓他來胡思亂想一聲不吭的。

  一位歇業的印花布製造商,身兼貝藏松和於澤斯兩個學士院的院士,從餐桌的另一端向他發話,問大家都說他在《新約》的研究中取得驚人進展可是真的。

  一下子誰都不說話了;一本拉丁文《新約》神奇地出現在這位博學的兩院院士的手中。根據于連的回答,他隨口念了半句拉丁文。於連接著背下去,他的記憶力忠實可靠,這件奇事受到七嘴八舌地讚歎,那種喧鬧勁兒只有在宴會結束時才會有。于連看了看那幾位太太的紅撲樸的臉蛋兒,其中有的長得還不錯。他特別注意會唱歌的稅務官的妻子。

  「當著這些夫人的面說了這麼久拉丁文,真不好意思,」他望著她說道,「如果呂比紐先生(就是那位兩院院士)肯隨意念一句拉丁文,我不接著用拉了文原文回答,看能不能即席翻譯出來。」

  這第二個測驗使他的光榮達到頂點。

  席間有好幾位富有的自由黨人,然而他們也是有可能獲得獎學金的孩子們的幸福的父親,因此上次佈道以後突然改變了信仰。儘管他們表現出這種政治的精明,德·萊納先生仍不願在家裡接待他們。這些老實人只是耳聞于連的大名,在國王駕臨本城那天看見他騎在馬上,於是就成了最熱烈的崇拜者。「這些傻瓜聽到什麼時候才會厭煩這種他們一竅不通的聖經風格呢?」相反,這種風格的奇特讓他們開心,他們笑個不停。然而,于連厭煩了。

  六點的鐘聲響了,他嚴肅地站了起來,談起利戈裡奧的新神學的一章,他得把它記牢,第二天背給謝朗先生聽。「因為我的職業,」他愉快地補充說,「是讓人背書給我聽,也讓我背書給別人聽。」

  眾人聽了大笑,讚不絕口;這就是維裡埃人所說的機智啊。于連沒有坐下,大家也就不顧禮儀地紛紛站了起來,這就是天才的威力。瓦勒諾太太把他多留了一刻鐘,請他務必聽聽孩子們背誦教理問答;他們背得顛三倒四,滑稽透頂,只有他一個人聽得出。然而他並不加以糾正。「對宗教的基本原理多麼無知啊!」他想。最後,他鞠了一躬,以為可以脫身了,然而不,他還得領教一篇拉封丹寓言。

  「這是一個很不道德的作家,」于連對瓦勒諾太太說,「有一則關於讓·舒阿爾大人的寓言竟敢對最可敬的事物大肆嘲笑。他受到最優秀的批評家的嚴厲譴責。」

  于連在離去之前收到四、五份午宴的請帖。「這年輕人為本省增了光,」賓客們很高興,齊聲說道。他們甚至談到從公共積金中撥出一筆津貼,讓他去巴黎深造。

  正當這個貿然提出的主意在餐廳裡引起迴響的時候,于連已迅速地跨出大門。「啊,流氓!流氓!」他連著低聲喊了三、四次,盡情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此刻他覺得自己完全是個貴族,長久以來,他發現在德·萊納先生家裡人們對他的種種禮貌的深處有一種輕蔑的微笑和高傲的優越,因此很是反感。他不能不感到極大的區別。「忘掉吧,」他邊走邊對自己說,「甚至忘掉他們從可憐的被收容者身上偷錢,還禁止他們唱歌!德·萊納先生何曾想過要對他的客人報出他拿出來的每瓶酒的價錢?可是這位瓦勒諾先生呢,他在反復列舉他的財產的時候,例如說他的房子、他的產業等等,如果他老婆在場,就總是說您的房子、您的產業。」

  這位太太看來對財產的快樂很敏感,午餐中間,她還跟僕人大吵,因為他打碎了一隻高腳杯,讓她那—打杯子少了—只;而那位僕人回答她時極不客氣。

  「怎樣的一幫人啊!」于連想;「即使他們把偷來的錢給我一半,我也不願意跟他們一起生活。有朝一日,我會暴露的;我不能不讓他們在我心中引起的輕蔑表現出來。」

  但是,依照德·萊納夫人的吩咐,此類午宴必須參加多次;于連走紅了;人們原諒了他那身儀仗隊服裝,或者更可以說,那種冒失正是他成功的真正原因。很快,在維裡埃,問題只是看誰在這場爭奪博學的年輕人的鬥爭中獲勝,是德·萊納先生還是收容所所長。這兩位先生和馬斯隆先生一起形成一種三頭政治,多年來在這座城裡說一不二。人們嫉妒市長,自由党人怨聲載道;但是說到底他是個貴族,生來就高人一等,而瓦勒諾先生的父親甚至沒有給他留下一筆六百利弗爾的年金。對於他,人們得從憐憫過渡到羡慕,憐憫的是他年輕時穿著一套蹩腳的蘋果綠衣服,羡慕的是他的諾曼底馬、金鏈、巴黎買來的衣服和眼下的發達。

  于連面對一個嶄新的世界,芸芸眾生中他以為發現了一個正直的人,那是一位幾何學家,姓格羅,被看作是一個雅各賓黨人。于連發過誓只對自己說那些他認為是虛假的事情,因此只能對格羅先生也疑慮重重,他收到從韋爾吉來的大包大包的作業練習。人家還勸他常去看看父親呢,他履行了這倒黴的義務。一句話,他相當成功地挽回了名譽。一天早上,他突然覺得有兩隻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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