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二三六


  莫非項羽已把希望寄託在楚地中應稱做故鄉的江南那一帶了嗎?項羽恐怕還一無所知吧?楚地原先一直由周殷負責治理。周殷從項羽那裡得到大司馬的頭銜,負責守衛包括江南在內的楚的遼闊領域。然而周殷已經叛楚降漢,還跟黥布、劉賈一起加人了攻打項羽的行列。

  正像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的,項羽已經知道了周殷叛變的消息。

  然而,項羽仍在拼命地自我安慰,心裡在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楚地面積遼闊,雖說當初周殷也曾負責治理楚地,但他的號令只限於巢湖地區,從未到達過江南。只要派使者到江南去,挺身而出的勇士難道會少嗎?

  項羽已經向江南派了好幾名使者。然而江南路途遙遠,半路上還有漢軍士兵出沒,也許到達那裡或回來覆命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在突擊修築的垓下城堡建好前後,楚軍開始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進入各自要守衛的小要塞。

  主帥項羽親自殿后,留在平原上。「戰機很快就會到來。」

  項羽作戰風格中的所謂戰機,實際上是指這種情況:如果漢軍追上來,主動發起進攻,自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行反擊,然後殺人重圍找到劉邦,策馬躍上,一刀將其斬于馬下。不用說,項羽對此是有信心的。

  最終,劉邦卻沒有上項羽那一套戰機的圈套。

  大地上略高一點的地方,有一家獨門獨戶的民宅,項羽就把這家民宅作為自己的大本營。

  他此刻正獨自坐在房子外面的一個凳子上。

  在他旁邊,拴著一匹戰馬,名叫「騅」,號稱天下第一駿馬。騅本是菊花青(一身白毛裡雜有黑色和暗褐色的馬匹)的意思,所以也管這匹馬叫烏騅。這是一個極普通的名詞,但項羽卻將其作為一個固有名詞用到了這匹馬身上。

  烏騅是一匹十分漂亮的馬,渾身的繫毛油光閃亮。項羽命人把它拴在旁邊一棵樹上,正讓養馬軍士一刻不停地摩擦著馬腿。天已經很冷了。

  在廣武山講和時還是初秋,可現在早已進入了冬天。項羽凝望著遠處敵軍的營寨,不禁扭動脖子上的大塊肌肉搖了搖頭。

  當初明明一切都很順利,可自從那次講和之後,好像黑白完全顛倒了似的,一切都變得不如意了。項羽實在弄不明白,那個弱小的劉邦為什麼會變得那樣強大,自己當初只要吼一聲,天下就會顫抖。自己從來沒有吃過敗仗,為什麼會連同全軍一起,變得如此狼狽不堪了呢?

  簡直是莫名其妙!

  項羽甚至感到自己好像中了什麼方士的仙術,宛如佇立在夢境中一般。只有一件事,項羽開始醒悟了,這就是故鄉楚的問題。在這麼長的征戰歲月裡,自己從來也沒有回去慰問過故鄉的父老,也沒有派手下舉足輕重的人代表自己回去,跟父老們促膝交談過。在這方面,劉邦就很注意,時常到領地關中去,即使在廣武山上負傷的那次,他也拖著浮腫的病體坐車返回關中,並大擺酒宴招待當地的父老。正因為如此,關中父老才把子弟源源不斷地送上前線,不過項羽自然不會知道劉邦的這一系列做法。至於劉邦受傷後返回關中那件事,項羽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只是到了這種哪裡都不會有援軍前來的局面,項羽才不由得想到了楚,想到了楚的父老和江南故鄉的景色。楚人都吃魚。

  僅此一條,就遭到吃豬羊肉的中原人們的鄙視,被看成是蠻族或奇風異俗。

  江南的景色也跟該下這一帶迥然不同。比如說,楚人就喜歡吃稻米。

  江南景色別具一格,都是由水稻裝點起來的。鋪房頂的也不是茅草,而是稻草;用繩子編腰帶,撚稻草編成草鞋。在黃河流域的人們看來,這一切恐怕只能算是名副其實的奇風異俗吧?

  江南人種植水稻,並不像後世那樣精耕細作。既不成行也不打田埂,更談不上施肥。

  江南大地得益于雨水多和氣候溫暖這兩個天賦條件,樹木繁茂,雜草叢生,那些農民只知道在這些草木上放火燒荒,然後在土地上撒下種籽,沒過多久水稻成熟,再把稻穗收走,如此而已。

  只有冬末的放火燒荒才是江南獨特的景象,項羽每想到這裡,就壓抑不住返回故鄉的心情。

  然而,現在還不能回去。

  只有憑藉垓下這座城堡挫敗劉邦的大軍,他才能回去,否則,就是想回也回不成了。

  項羽跟劉邦相比一不如說跟任何人相比一本是一位抱有強烈而盲目的自信心的人。可以說,項羽就是一個可稱之為自我的生物,吃得格外地多,大量咀嚼過的食物通過他那粗粗的脖頸,轉眼間就變成力量,變成欲望。

  若說貪得無厭,劉邦年輕時也曾在世間得到過這樣的評價。項羽跟劉邦大不相同,他身體裡蘊藏著無窮無盡的活力,總會像一團火似的噴發出來,除了用來徹底粉碎敵人之外,他的活力就再沒有發洩場所了。

  由於這團火,項羽很難看到別人的心。這和項羽打心眼裡缺乏政治策略和軍事策略不無關聯。

  而且,這個特點跟愛馬、愛女人也有關係。與其說項羽這種愛的方式過於激烈,還不如說他愛的似乎只是他自己,或自己的延伸。一項羽一直把虞姬帶在身邊。

  這位早前在往齊行軍途中得到的脖頸細長的女子,項羽一時一刻都離不開,夜裡總是充滿激情地臨幸她。

  在虞姬進入項羽的臥室之前,項羽曾有過幾個女人,但後來她們都失去了水靈勁兒,有如骨髓枯竭一般病懨懨的,隨即統統離開了臥室。她們誰都沒有為項羽懷上孩子。

  在這方面,虞姬雖然有些嬌嫩,但一到早晨,她又奇跡般地容光煥發了,濃密睫毛下的眸子總是水靈靈地閃著光芒,宛如絹帛一樣白而細膩的肌膚充滿柔情,始終承受著項羽那激烈的勁頭。

  虞姬寡欲又少言少語,這一點也深得項羽的歡心。項羽本身就寡言少語,他對人的喜好也照此標準。

  「那傢伙,簡直像一隻嘰嘰喳喳的烏鴉!」

  一見到能言善辯的人,他就這樣說,打從心眼裡討厭。

  凡是喋喋不休的人,不管男女,項羽似乎都把他們看成和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烏鴉差不多。「呀,笑啦!」

  項羽跟虞姬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這樣講,顯得很開心。他喜歡看人純真的笑臉。

  虞姬的笑靨很好看。

  她從來不出聲,笑得像綻開了一朵花,表情天真無邪。即使大白天看到這張笑臉,哪怕旁邊有人,項羽也要把虞姬拉到身邊來。人們都很知趣,立即轉身走開。

  項羽此刻正坐在低矮土包上的一家民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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